民族意蘊的深沉表達

徐　琴

次仁羅布既是一位編輯,又是一位寫作者。作為《西藏文學》的一名編輯,他兢兢業業,甘為人梯;作為一名藏族作家,他用心體驗著本民族的生活內涵,并行之于文字。他的作品從總體來看數量不多,但幾乎篇篇堪稱為精品。特別是最近幾年,他厚積薄發,脫穎而出,作品入選中國2006年度排行榜和年度小說選,小說《界》獲得2008年度西藏新世紀文學獎,在區內外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和較高贊譽。我們欣喜地看到又一位藏族作家在冉冉升起。

一

次仁羅布對自己的民族滿懷深情,他的小說大都植根于他所熟悉的藏族社會歷史和現實生活,借助清新而空靈的文字去書寫這個古老而神秘民族的歷史和現狀,把我們帶入到了一個極具魅力的雪域高原。他不追求小說表現的魔幻色彩,而是以最樸實本真的語言敘述藏民族的世俗生活,刻畫人物的精神面貌,展現藏民族生活境況。

次仁羅布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藏族人,他能從骨子里體會到藏民族的內斂和堅強。從其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藏民族的堅韌與面對苦難時的淡定與頑強。在《雨季》中,旺拉背著重病的父親在大雨中艱難前往縣醫院,但途中父親死去,旺拉承受著所有親人都離開自己的苦痛,對著死去的父親傾訴:“想想咱們的家,經歷了多少次的磨難,可活著的人依然堅強地活著,從沒有產生過厭世、消沉的思想。我知道人既然投胎了,就是經千年萬年積善,終于修來的福報,哪能輕易放棄生命哪?爹,我說的是吧。這一世無論經歷多少次的劫難,只要挺住,你不就是超脫了嗎,是對苦難的一種超脫。”藏民族的堅韌和超脫隱含其中。從旺拉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家庭經歷了太多的苦難,首先是12歲的格來在上學的路上被一輛汽車給壓死,他是強巴老爹最喜歡的孫子,是全家人的希望,然而就這樣死了,但善良的一家人卻不愿意追究肇事司機的責任。接著是在山洪暴發時,一生受盡苦難的旺拉的妻子潘多為了搶救耕牛而死去。潘多自從嫁給旺拉便開始承受苦難,生活的窮困,沒日沒夜的操勞,生育的艱辛。而從小就開始承受家庭重擔的崗祖在母親死后,為了養家,生性忠厚的他與人爭搶一棵能賣八塊多錢的蟲草,被捅死。最后一生承受了許多苦難的強巴老爹也死去了,一大家子人只剩下了旺拉。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旺拉在背著死去的父親返回家中,為了不讓父親寂寞而對著死去的父親慢慢的述說中展開的。生活的悲劇讓人心痛,人物命運之悲傷無不讓人動容,而親人之間濃濃的情意,藏民族的堅韌態度更讓人感動。旺拉在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之后,心中留下的更多是親人溫馨生活的點滴,也許這些正是他繼續獨自活下去的理由。

藏民族在走向現代文明的過程中也經歷著自身的裂變,有著嬗變過程中的陣痛。次仁羅布的小說中還表現出對藏民族傳統美德的緬思與捍衛,以及對現代文明的反思。在《前方有人等她》中,夏辜老太太在勤懇、謙遜的丈夫頓丹死后,含辛茹苦養育兩個孩子長大,在她的信念里,一定要把孩子培養成像丈夫頓丹那樣有著高尚美德的人。終于“她的兒子參加了工作,并且給她找了個媳婦,不久又生出了孫子;女兒也大學畢業,找到了收入頗豐的單位。夏辜老太婆這才滴落下幸福的眼淚,那長久未舒展的面龐上綻出令人心醉的笑容來”。然而時代的巨變,在商品經濟的狂潮下,兒女們再也沒有父輩的美德,兒子學壞、欠賬、婚外情、離婚,女兒貪污、被捕入獄,所有的這一切擊垮了堅強的夏辜老太太,她想到了過去的生活,“雖然有些艱難,但永遠都不缺愛。現在的時日,想吃什么穿什么都有,人卻不知道怎么去愛人,去寬容人了。”“她只覺得這世道到底怎么了,人的道德淪喪,個個變得貪得無厭……”最終,夏辜老太太承受不了兒女的墮落,在備受打擊中去追尋她那已逝去的有著許多崇高美德的丈夫頓丹。作品寫出了在現代商品經濟沖擊下人們思想的變化和精神的墮落,充滿了對傳統美德的深情懷念。

次仁羅布的小說還從橫向展示了藏民族的歷史現實生活及其文化變遷,時代的變化給藏民族帶來了生活與精神內蘊的變化。在《界》中,作者描寫了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的社會現實,普通民眾無不受制于宗教的統治之下,承受著生活的重壓,而貴族階級則在權力的爭斗之中消耗著生命。而在《塵網》中,我們可以看到“文革”時期,藏民族與內地民眾一樣沒能逃避厄運,在精神上承受著無盡的苦難和壓抑。在《焚》中,我們看到在當前社會下,物欲橫流,當我們心靈的家園走向荒蕪時,所面臨的精神的困境。

二

藏區獨特而濃厚的宗教文化是次仁羅布進行小說創作的精神原鄉和民間資源。藏傳佛教的生命輪回、人生唯苦、因果業報等信念促成藏族人重來世、輕現實、多多行善,以求來世福報的人生觀和達觀的人生態度,追求生命的解脫與來世的幸福成為人生的最高價值。次仁羅布天然地生活在一種宗教氛圍中,他的作品以樸實而又充滿感情的語言向我們娓娓講述了一個個人物的命運,從中我們能窺探到宿命、因果報應等宗教觀念對其創作的影響和滲透。但可貴的是次仁羅布并不將此作為吸引讀者的籌碼,在小說中對宗教進行表面的神秘主義的渲染,而是走入藏民族的精神世界,游刃有余地將其作為審視藏民世界的思維方式和展現藏民文化精神的載體。

在小說《界》中,他對十三世達賴喇嘛時期藏民族的現世生活進行了描繪,充滿著宗教的轉世思想和佛法精神。作者完全隱匿了自己,不動聲色地描寫了普通藏族百姓身上的宗教意識。如當喜齊土丹丹巴尼瑪活佛圓寂時,作品寫備受苦難生活折磨的駝背哭得眼睛下有兩道淚漬,像是干涸了的小溪,說“活佛去得讓人沒了主心骨”。此外我們還能看到多佩對宗教的虔誠,他一心向佛,并以自己的死向母親宣揚了至高無上的佛法精神。而母親查斯在兒子死后,也幡然醒悟,用心雕刻六字真言,以求贖回罪孽,作品充滿強烈濃郁的宗教意蘊。這樣一種虔誠的宗教意識,可以說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它浸潤在藏民族的生命之中,彌漫在每個民眾的心中。次仁羅布顯然能夠明白宗教在普通百姓身上留下的烙印,所以,他能夠深入其中,自如地去描寫那已逝去的時代的真實的面貌。對宗教精神的描寫使我們能夠走入這個讓我們感到神秘而又充滿誘惑的藏地世界,讓我們觸摸到藏民族的靈魂。彌漫在作品中的強烈的宗教意識之下的,其實是作者對宗教的一種審視和困惑。我們可以看到,在宗教與貴族權力的糾結之下,農奴沒有自己的地位。宗教是勸人向善的,但芩啦卻以宗教的名義,讓母親失掉了孩子;多佩虔信宗教,但卻給母親帶來無窮痛苦;多佩死后,母親卻要終身贖罪……不僅如此,小說還寫了蕓蕓眾生無聲地匍匐在宗教的統治之下,承受苦難、沒有抗爭,如駝背在兒子多佩被帶走時,盡管十分留戀,但不敢有任何反對。不由得讓我們深思,宗教到底給如查斯這樣的底層民眾帶來了什么?

宗教意識作為一種民族潛意識存在藏民族的內心,因而宗教意識是開啟藏民族秘密的重要鑰匙,也是解讀次仁羅布小說的有效途徑。

三

對普遍人性的開掘和對生存困境的揭示是次仁羅布小說創作的另一個特點。在《塵網》中,跛子對強巴拉姆充滿著愛意,但強巴拉姆的母親達嘎卻以變態的情欲強悍地占有了跛子,懦弱的跛子只好聽命于達嘎,與達嘎結婚,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在達嘎死后,他曾對逃荒的女子有著愛意,但由于時代的原因,他被當作流氓抓了起來。到了作品的最后,他終于與一妓女生活在一起,有了孩子,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在塵世的苦難中,展現了普通人情感的壓抑與對美好感情的追尋。跛子對愛的追逐歷經幾十年仍未放棄,他雖然懦弱但又敢于承擔責任,面對著不愛的達嘎,不離不棄幾十年,照顧著達嘎,直到她死去。他一生的坎坷既與其個人性格的懦弱有著關系,還與特定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而達嘎就像老舍筆下的虎妞一樣,讓我們既痛恨又同情。她以變態的情欲搶走了自己女兒的所愛,強悍地占有了跛子,讓我們看到了在變態情欲下母性之愛的喪失。在《界》中,母親對兒子的瘋狂般母性的占有,為了報仇,為了能讓兒子待在自己的身邊,母親寧愿毒死自己的兒子,這種畸形的母愛讓人心痛。而兒子明明知道這是毒藥,卻愿意為了母親去死。此外,在《焚》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在當今社會中,由于時代的變化和環境的擠壓,人們精神的迷茫與靈魂的空虛。維色的婚姻不幸福,她從丈夫那里只能得到不屑和暴力,生活很是郁悶,加措處長恰如其時地闖入了她的生活,他的成熟和魅力使其眩暈,她沉浸在這種溫情之中,以為找到了人生的依托。然而加措只是逢場作戲,他不過是調情的高手。維色擺脫苦悶的婚姻,認清加措虛偽的嘴臉,感情無著,盡情地放縱,起初的快樂,后來變成無聊痛苦時的放縱沉淪,她要追尋的真情永遠追尋不到,沉迷在對肉體享受的追逐之中,卻陷于精神的無可救贖的泥淖。作品對維色的心理刻畫十分細致,活化出了女性在婚姻和愛情中的迷茫與困惑以及處于劣勢地位無法突破的困境。維色在無愛家庭中令人窒息般的感受、對理想中愛的追求,以及在無愛中的沉淪,讓我們為之憐惜卻又無能為力。次仁羅布以客觀冷靜的敘述方式展現了在苦難現世生活面前的生命情感,讓我們感受到切膚的生命之痛,這種情感超越了地域范圍,從而具有普世意義。

次仁羅布的創作讓我們看到了新一代藏族作家的潛力,他們能夠深入生活,走進藏民族的心靈,去展現他們靈魂,書寫這個古老而神秘民族的歷史和現狀,刻畫民族精神,具有永恒的價值。

上世紀80年代西藏文學的輝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至今為止,西藏文學還沒有取得更大突破,如何在新的文化語境中寫出藏民族的生活與精神風貌,無疑次仁羅布通過他的探索向我們顯示了一種可能性,我們期待著西藏文學走向新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