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誰的懷抱里快樂

“那就先這樣吧,抽空你幫我把藥買了寄來。我這邊學習忙,和你的時間也不同步,沒什么事我就不打電話了。”

“哎——喂,陳地,陳地,喂——”

艾琦大聲喊著,可電話里只有一片忙音。

這樣的三言兩語電話是陳地出國后與妻子艾琦唯一的聯絡方式。每次都是他打來,說兩句學習情況,問一句妻子的身體,再就沒什么話了。他的電話基本都是讓妻子艾琦給他寄藥品,他說那里看病買藥太貴,還是國內的藥好,中藥便宜,治病治本,加上郵費也比國外便宜。

這次他又要了一些清火消炎的中藥,一些幫助胃消化的藥,一些管睡眠的中藥。奇怪的是他竟還要了幾盒六味地黃丸。

“你腎有不舒服嗎?六味地黃丸是補腎的阿,用不用我再買點別的一起寄過去阿?”

“不用不用,是房東看我總用中藥很好奇,平時也很關照我,我就算答謝人家吧,反正你也是要寄藥的,就順便捎幾盒吧。”

陳地的回答有點含糊。

還沒等艾琦再問,他就匆忙掛了電話。

艾琦覺得意猶未盡,拿起電話準備回撥一個給他,想了想又放下。

她還記得上次自己也是因為想和他多說幾句,給他打了個電話,結果他接了后一句溫情的話都沒有,反而大發脾氣,嫌她沒事打電話浪費錢,氣得她和他在越洋電話里大吵一通。過后她自己罵自己,早知道他是個冷漠的人,錢比情重,自己還花錢找不自在,錢痛不如心痛,這是圖啥呀?

月色清冷冷的灑了一地,艾琦靜靜地躺在月光里,心里卻翻江倒海,她想起一部美國電影《月色撩人》,那個在月色里發生的幾對情人的愛情故事,以及皆大歡喜的結局,特別是年輕的尼古拉斯?凱奇扮演的那個面包師,湛藍湛藍的眼睛簡直太帥了!

這部片子一直到現在還讓她常常想起,不光是片子好看,真的讓人沉醉,其實更因為這也是她和陳地戀愛時看過的唯一一部電影。

那時他已經讀研了,并開始為出國讀研在作準備,整天忙得要命。那時還不像現在,互聯網這么便捷,他選了好幾個和自己專業對口的學校遞了申請。他的學校當時在全國不是一流的,但他的專業研究是比較前沿的,應該說是一流且與國際接軌。

那個周末正趕上下班較早,她就想約他來自己的住處吃個飯,順便也想和他多聊聊。

他們是朋友介紹的,都是大齡青年了,其實倆人條件真還都不錯,她的專業是導演,畢業的學校說起來很大牌。但當時她高考時其實是隨便填了的,只是因為喜歡那個城市,她就選那個城市幾個學校填了報考志愿,結果考分不是太高,就被分數相對低一些的藝術學校錄取了。

在學校學習時,她就明白自己將來吃不了導演這碗飯,和同學們比,她不光缺少那種蹦精蹦靈的藝術氣,也缺少那種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瘋勁,一句話,她的身上激情不夠,她太過理性清醒,條理清晰,從氣質上看,更像學理科的(多年后她說她所以能把自己的婚姻維持下來其實非常得益自己的非“藝術氣質”)。

她家在一個小城,很小她爸爸就去世了,媽媽是一個醫院的院長,在當地是知名人士了,把他和弟弟都培養成大學生。也真的吃了很多苦,所以她很小就帶弟弟自己做飯,上學,過早地操持生活讓她有了世俗味道,缺少藝術的空靈之氣。分到省城后,她最先要求單位的是給她一間小宿舍,她習慣自己弄吃喝,不愿像那些單身男女,要么敲著飯盒吃食堂,要么湊份子胡吃海喝。

她本來是和另一個也是家在外地的大女合住,一人一小間,共用一個小廚房,前兩天室友結婚嫁走了。所以事實上這就是她自己“獨霸天下”了。

和陳地認識有差不多半年了,她心里一直不托底,他這人從外表看有點冷漠,話少,總愛低著頭,說實在的長得也有點老,黃臉皮,眉眼平常到她想起來總有點模模糊糊的。

以至陪她一起相親的女友一點都沒看上,當時就讓她回了,畢竟她還是有些社會經驗,覺得不能一面定乾坤,再接觸接觸,她平時接觸的都是見面就侃的文藝范兒,倒覺得男人不說沉默是金吧,也不能算大缺點。

接觸了幾次,知道了他的家事,她更理解他了。他是個苦孩子。從小他媽就病逝了,爸爸又娶了,后娘心眼還不錯,生了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對他們哥倆和自己的孩子沒啥兩樣,就是家里窮,吃沒吃,穿沒穿,爸是工人,工資低,繼母在街道小廠干點活貼補家用。

從小他就用功學習,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只能自己努力改變,他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爸爸積勞成疾又喝酒喝壞了肝,去世后他就很少回家,家也是太窄小了,幾個大小伙子都轉不開身,除了過年過節,他都在宿舍住,正好看書。

艾琦有空就作點好吃的叫陳地來改善生活,他木木地,也不知帶點東西來,來了就吃,吃完了過一會就說“我走了”。偶爾還知道幫收拾一下,就讓艾琦很滿足了。

可是回回是這樣,艾琦也心生不滿,這是戀愛嗎?感覺不到他的熱情,這人莫非真是冷血?渾身上下沒點熱乎氣,不懂感情還是沒有感情?還是沒看上在敷衍自己騎馬找馬呢?

艾琦決定要和他好好談一次,他正好也有空,兩人約好,在街口集合,一起買菜回來。

艾琦收拾好房間,換上一件有些花哨的連衣裙,她記得一次約會時,他眼光閃了閃她的衣服,說了句:這件挺好看。他是很難夸點什么的人,所以即使是只夸了衣服也讓她高興,因為說明他還用心看她了。

遠遠的,她看見他從公車上下來,低著頭不看左右,在人群中他一點都不起眼,還有些灰暗。

一剎那,她有些恍惚,這就是自己要認定終身相伴的人嗎?為什么不能是一個明眸皓齒,陽光燦爛,走路都帶著風聲的男人呢?

“想什么呢?”他已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隨手接過她的菜籃子,“想買什么菜阿?”

“啊,你想吃什么阿?”她緩過神來。

“我隨便阿,你做什么我吃都好。”他老老實實地回道。

就是這句話喚起她母性和女性的感覺,“我給你做炸茄合吧,再拌個涼菜。”

“好啊好啊,我買瓶啤酒吧。”他難得地露出笑容,他笑起來有了年輕的味道,不那么老氣橫秋了。艾琦發現,其實他也沒那么老。咳,別想那么多了,過了今天,沒準兩人談崩了分道揚鑣,這男人不定歸誰呢。

就在這個決定兩人感情的周末晚上,一個用艾琦的話說就是有了命運的安排,怎么那么巧,菜場旁邊的電影院周末放通宵電影,兩張電影票錢看五個片子,艾琦以前也看過這預告,可從沒想過看,一個單身女子,怎么能混在那群烏煙瘴氣的人里呢?

沒想到陳地突然來了句“我們看電影吧,我還沒請過你看電影呢。”

“這,不吃飯了嗎?再說里面啥樣啊,我從沒進去過。”

“沒事。上大學時我們寢室的哥們常干這事。合適,看兩個片子就不虧。”陳地認真地說。

那場電影只有一部艾琦至今還記得,就是《月色撩人》,電影院里煙氣繚繞,除了民工們,就是一對對的情侶們,肩靠肩,手拉手的,那時就是戀愛人們最安全最省錢的去處了。

艾琦邊看邊睡,好像是讓煙給嗆迷糊了。半夜讓陳地連拉帶扯地弄回家,等到倆人躺在一起,她才有點清醒過來,可是,陳地那變了一個人似的從未有過的熱情溫柔讓她沉醉,她不想抗拒。

那天也是個有月的夜晚,正好像剛看完的那部《月色撩人》,地上的月色,心頭的月色,詩情畫意,如醉如癡。

他在她的懷里喃喃地說了一句讓她終身不忘的情話“在你懷里,我快樂。”他們手指相扣,直直睡了兩天,直到餓得找吃的才起來。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肉麻”的一句話,也因為這句話,她決定嫁給他。那時,他除了宿舍和一堆書,一無所有。

所有過日子的家什,都是她置辦的。

曾有作家說,女人只要一次有過真情體驗,就可以回味終生,受用終生。

艾琦就是這樣,婚后陳地大多還是那么不溫不火的,沒有脾氣也難有激情,就像一杯溫吞水,解渴,沒味。艾琦盡心盡力做妻子的一切,倆人偶爾也散散步,再沒進過電影院。一是家里有了錄像帶,二是陳地學習忙,沒時間,而且不久他就收到國外的錄取通知,那時候出國讀書還挺稀罕的,讓許多人羨慕艾琦有眼光,不聲不響釣了個金龜婿。

艾琦嘴上不說,心里老不樂意了,誰知道這一去啥時會回來,會不會回來呀。古詩上都說“忽見陌上楊柳色,悔叫夫婿覓封侯”呢,把通知書撕了的心都有了。

不讓走是不可能的。

艾琦請假送陳地到北京,趁機逛了逛京城。走的前夜,倆人也是半夢半醒,陳地也有些纏綿,艾琦撒嬌地讓他再說一遍那句情話,睡意蒙眬的他反問道“在誰的懷里快樂”?

陳地走了,艾琦腦里一片空白,她忽然覺得自己活得那么不踏實,未來的一切太不確定了,陳地沒給自己任何約定和承諾,她清楚他是不可能再回來了,故鄉留給他的苦澀太多了,他平時的沉默冷漠也許換個環境會好些吧。

幾年過去了,同伴們當爹當媽,個個忙得不亦樂乎,艾琦輕手利腳,拍了幾部兒童片,還很不錯。可她自己知道,再干下去,自己藝術能量不夠,只能轉行作管理。偶爾閑下來在家,也會想想將來。陳地已經讀博了,也明確說不回了,導師對他好,未來工作不愁。就是不說倆人將來。

艾琦甚至懷疑自己和這個男人過去的一切是否真實。只有那偶爾響起的越洋電話提醒她這個男人的真實存在。

這一次的電話忽然讓她有了不踏實和沖動的感覺,必須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你不回來,我去!

后來的事實證明,艾琦這個決定無比英明,當她帶著大包小裹出現在陳地的面前時,他先傻后驚,待到艾琦整了一桌家鄉菜吃得他心滿意足兩眼發直后,終于說了句:老婆,還是你好啊。

一夜之后,他又說了句:老婆,不走了,現在,我養得起你。

斷斷續續地,艾琦知道了他曾和別的女人朦朧過,和啥人啥程度她不想問清楚,她只問他:過了這許多年,是不是還想和自己在一起?

這個一貫冷靜得有些殘酷的男人忽然淚流滿面,顫聲說道:“艾琦,相信我,你才是我真正的懷抱”。

就為了這句話,艾琦又一次大膽出位:她給單位領導打電話,要求陪讀,工作或離職或病退隨意處置……

艾琦的婚姻是她朋友圈里最不被看好的,從一開始大家就覺得他們不配,從雙方的家境,到各自的專業,還有他們的外形,但當年的朋友們紛紛成了雙飛鳥,艾琦和陳地卻成了唯一成功的夫妻,算得上是小奇跡。這其中最重要的是艾琦對自己的掌控,對自己的情緒管理,任何情況下都不放棄的堅持努力,還有對男人的寬容。她說我無法要求上天給我十分完美的,只要我能找到對方有我大部分需要的就OK。婚姻一點都不浪漫,別總想著在誰的懷里快樂。我也是幾十年才想明白這一點,那僅僅是故事。

朋友們都說艾琦導演生涯中最成功的作品是導演自己的婚姻,把一個山窮水盡瀕臨險境的兩地生活(那可是隔著太平洋阿)演繹成和美的四口之家。現在,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男孩女孩和狗狗在玩耍,媽媽在洗衣打掃,爸爸在搖椅上看書,那情景,美極了!

借用現在戲劇常用的開放式結尾,還有另一種結局,就是艾琦一氣之下離了婚,現在也許又婚了,也許還一個人生活著。或許這也是另外一些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