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芳
一、“新批評”——文學內部研究的開啟
“新批評”學派發端于二十世紀20年代,是英美文學批評界影響較大的一支批評流派,它得名于美國現代文學批評家約·蘭色姆在1941年寫的論文集《新批評》。在這本著作中,蘭色姆論述了艾略特、瑞恰茲、溫特斯等人的批評理論,贊揚艾略特等人的批評見解和以文字分析為主的批評方法,稱之為“新批評”,以別于十九世紀以來學院派的傳統文學批評。二十世紀初英國作家休姆和美國作家龐德提出的強調準確的意象和語言藝術的主張是新批評派理論的開端。
從“新批評”學派的理論層面來看,它提出了比俄國形式主義更系統的文本理論。在二十世紀初,文學批評的新紀元開啟,文學理論家們認為以文學的“外部研究”為主的批評觀念都以實證主義的方法,或注重作家的傳記考察,將其社會語境與文本做外部聯系;或從作家的情感體驗角度去探討文本的內在思想,過分重視作家的主體作用。類似種種如直覺主義、表現主義、精神分析學等理論都不約而同地把文學研究的重點轉移到作家的心理或意識等層面,而忽略了文學文本內部地研究。這樣的文學研究在根本上是文學“工具論”和文學“他律論”的理論延伸,這種文學觀念隨著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內部研究浪潮的來臨而逐步土崩瓦解。
在這樣的理論趨勢下,西方文論隨之發生了深刻的反駁傳統理論的浪潮。英美“新批評”借助于二十世紀初語言學研究所取得的豐碩成果,以“文學性”的探究為核心,促使了文學研究的“本體論轉換”。
從理論方法上看,“新批評”學派仍然延續著俄國形式主義的“本體論批評”的理論軌跡,完成了文學“內部研究”的轉折,也深化了文學自律論的觀念。蘭色姆的學生克林斯·布魯克斯、羅伯特·潘·沃倫在新批評學派的理論建構過程中提出了“本體論批評”的方法,強調借助語言之途“回到文學本身”,并引領了歐美學界在二十世紀60年代之前的文學研究。
二、細讀批評——讓文學“回到文學本身”
“新批評”學派為了完成文學批評內部研究的轉折而積極地尋求著文學自身的主體性價值,他們認為“文學性”才是“能夠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因此“新批評”學派的文學本體論變革的理想最終落實在“文學性”這一概念上。新批評學派的“文學性”指的是文學的語言、結構、形式、手段、方法等形式要素的綜合,正是由于對“文學性”的探究,“新批評”學派將文學研究的視野建立在作品本體論之上,進而將文學本體論批評視為一種由文學語言所構成的自足自律的“本體”。這種觀念毫無疑問致力的是純粹文本研究的批評范式,其基本的方法論主張就是“細讀批評”。
對于讀者來講,“細讀”的字面意義并不深奧,我們古人早有“讀書百遍其義自現”的體會,所謂文本細讀就是仔細地、認真地閱讀。古今中外,一切負責的、敬業的文章批評家都會贊同并實踐細讀;小學、中學和大學的文學教師,都要求學生細讀。因為關于文本的一切獨到的見解、高深的理論,從根本上說都是基于文本的細讀與深入的理解。
對于批評家而言,“細讀”則是將文本封閉孤懸,在對文本進行多重回溯性閱讀的基礎上,像榨汁那樣重點對文本語詞的意義進行擠榨,盡可能把語詞的每一點滴意義都擠壓出來。使“細讀理論”得到發展并被廣泛接受的是上文提到的布魯克斯。他的《精致的甕》是“細讀理論”精彩的批評實踐。布魯克斯認為,“細讀法”首先需要預先設定作品本身是獨立的,是一個封閉式的空間,應在批評實踐中擱置作者與讀者因素的介入;其次,文學是隱喻、朦朧的,在本體論層面上,文本即是由語言的沖突構成的張力結構。文學批評的目的就在于分析詩歌這種語言張力結構,詮釋文學作品的語言是如何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富有張力的、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最基本的操作方法是從文本中找出由悖論、隱喻、反諷、象征等形成的詩歌語言的張力結構,以完成具體的批評實踐。
總體來看,在批評家對文本進行反復閱讀的過程中,由于閱讀經驗的不可逆性使作品在重復閱讀中呈現了“差異”,文本將因而呈現開放性狀態,這樣的過程中,“細讀理論”所提倡的閱讀方式體現了對文學作品的充分尊重,是文學批評者應該具備的一種批評態度。以這種方式,“新批評”的“細讀理論”成了一種影響最大的批評方法論觀念。在“新批評”的理論實踐中,“細讀理論”貫穿于“語義分析法”、“詞義分析法”、“雙重情節分析法”等批評方法之中,著眼于文學的“本體論批評”實踐。在這種方法論原則下,“回到文學本身”的文本理想不再是一個大而無當的說辭,這正是“細讀理論”對文學研究的啟示。
三、“回到文學本身”之后:文學批評將走向何方
在批評方法論的層面上,“細讀理論”將傳統文學批評的作家生平、社會環境、時代精神、歷史背景等等的研究徹底剔除了,它認為這些批評研究都不是真正的文學研究,這些文學的“外部研究”并非文學批評的目的,也不是評價作品優劣的尺度,更不是分析解釋作品的依據。在“新批評”學派的“細讀理論”的影響下,文學批評的內部研究傳統影響深遠,而就具體的批評實踐而言,“細讀理論”對文本內部研究觀念的強調,將對作品的探究放在了文學批評的首要位置,也不失為一個合理的主張,它提醒我們文學最基本的構成要素在于文本,批評實踐必須以“文本”為“基石”,盡管不同讀者對同一作品可能會有不同的闡釋,但所有作品以外的因素都應來源于作品自身,所有的文學批評實踐都必須在回歸文本后才能有所作為,這種理論見識是應該肯定的。
在理論觀念的層面上,“細讀批評”對批評的具體實踐給予了充分的重視,這對文學理論研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很長時間以來,文學理論研究忽視文本實踐是一個通病,特別是在西方文論的大量引入下,理論化的建構常常代替具體的實在的文本批評,這些“唯理論是從”的觀念其最大的弊病就是文本閱讀的相似性和理論演繹的盲目性,有時甚至造成了對不同文本進行批評實踐的相似性。對于這種觀念,“新批評”的“細讀理論”是有所警惕的,在文學研究中,雖然理論思考總是不可或缺,但具體的批評實踐仍然是最終的目標。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文學作為人學來講其實是一種人性的表現,批評家通過文本細讀最終還是要指向對人性的探討與分析。有些追隨新批評方法的人,對文本的分析確實相當精細、科學,可惜找不到對人性的充分理解,這樣的批評逐步變得機械、瑣碎,難以突破其自身的局限性。我們也應該認識到,和所有曾風靡一時的批評理論一樣,新批評的細讀理論也會受制于批評家自身的觀念立場,在文學研究中曾經掀起軒然大波的“細讀理論”也仍然要面對“回到文學本身,文學研究要走向何方”這樣嚴肅的追問。二十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文學研究中的文化轉向已經預示著文學內部研究觀念的終結,而“新批評”學派的文學本體論追求也不斷地承載著理論偏狹性的指責,缺乏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理論的支撐,“細讀理論”最終仍難以逃脫“片面的深刻”的理論宿命。
然而,文學批評不應該是片面的,而應該是對文本系統而全面地觀照和分析。單純的審美批評如形式主義的批評并不是十分可取的,文學是歷史的,也是社會的,它有著自己發生發展的文化領域。弗萊推崇一種“系統的批評”,即“內在批評”(審美批評)和“外在批評”(文化批評)的有機結合。他在《批評之路》中強調,批評必須在文學內部培育一種歷史感,以補充那種把文學同其非文學的歷史背景相聯系的歷史批評。同樣,它也得根據文學內部而不是外部的東西培育自己的歷史觀察形式。批評家不是使文學適應事先制定好的歷史結構,而是應該視文學為一個連貫的結構,它被歷史地限定但卻形成自己的歷史,它以自己的形式對外部的歷史過程做出反應但又不為其所決定。當批評培育一種恰如其分的文學歷史感之時,超越了文學的歷史并沒有停止存在或者同批評家斷絕關系。同樣,把文學本身視為一個整體并不會使它脫離社會語境,相反,我們能夠更容易地看出它在文明中的地位。批評將永遠有兩個方面:一個轉向文學結構;一個轉向組成文學社會環境的其它文化現象。它們在一起互相平衡,當一個發生作用排除另外一個時,批評的觀點就會失去中心。
弗萊的觀點無疑是值得肯定的,任何一種文學現象都有其文化語境,比如后現代小說的社會語境是“中產階級”和“新新人類”,網絡文學的社會語境是電子媒介和數字技術,兒童文學的社會語境是兒童文化和成人文化,等等。所以,文學的審美批評和文學的文化批評互相補充與有機統一的“系統批評”,是有助于全面表現文學的地位的。
當然,文學批評是對真理的追尋,是文學真相的發現,是文化的傳遞。如果批評失去了其應有的建設作用,那么它就只能推進文學的無效化。此外,需要強調的是,我們知道了如何做批評,并不意味著批評家是完美無缺的法官,每一個批評家都可能擁有獨特性的錯誤,這種錯誤不是傷害文學的因素,而是使批評生動活潑并且值得一代接一代去做的理由。文學的正常生態得以建立,幾乎一邊是作家,一邊是有道德的、有修養的、有耐心的批評家與讀者,沒有健康而具有活力的文學批評,就沒有溫暖、幸福而美感的文學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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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芳(1979—)女,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武漢大學文藝學專業碩士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