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三季

張立勤

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廊坊。主要從事散文寫作，在國內(nèi)報(bào)刊發(fā)表大量散文隨筆作品，作品入選一百多種選本，出版散文集七部。一九九三年獲第六屆中國“莊重文文學(xué)獎”。二〇〇五年獲中國第二屆“冰心散文獎”。

1.擁抱

上周一，我在北京國貿(mào)星巴克坐了三小時。我一個人與“三小時”在一起，感覺真好。這是我常來的一家咖啡店，當(dāng)我想念一個人的時候，一定是會來這里的。我喜歡在這座城市想他，而不是在我居住的城市。因?yàn)椋@里有我的年少，有我的蒲黃榆。

我依然坐在高凳上，臉朝外，手搭在緊挨大玻璃的長桌上。我一個人，是從不需要與一個陌生人面對面的。所以，我從不會找一個小桌兩把椅子的地方坐下來，或者坐到N個人可以坐的長沙發(fā)上面去。我只坐高凳，那是一個人的地方。它能隨意旋轉(zhuǎn)，可我只需左右旋轉(zhuǎn)三十度就足夠了。我把雙腳踩在凳腿的橫檔上，就這樣輕而易舉的遠(yuǎn)離了大地。有很多時候，我非常需要這個樣子的遠(yuǎn)離大地，然后與無數(shù)陌生人在一起。那是另一種安靜，絕不同于一個人在一套空空蕩蕩房子里的那種感覺。

我要了一大杯叫做“卡西賽羅中”咖啡，加了兩小袋咖啡調(diào)糖，還有三小杯奶精。我一邊用湯匙攪伴著咖啡，一邊翻看著一本美術(shù)雜志。我翻到克里姆特，我不翻了。我停在那里——他的畫里——《擁抱》。這是與古埃及和古希臘相關(guān)的一幅畫，只是藝術(shù)元素的相關(guān)而不是別的。那元素是一個符號，是一個一個的符號，是如此的平鋪直敘而又斑駁的符號——構(gòu)成了大面積的愛情。那愛情，逆行而上，在脖頸拐彎，由二維進(jìn)入三維。

——他們一直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抱在一起，任何力量也分不開他們。

星巴克對面是一家男裝專賣店，專賣店大玻璃廣告上的男模像真人一樣大。那是一個白人男人，戴著太陽鏡，寸頭，嘴形很好看。他穿著牛仔褲，淡藍(lán)襯衫，乳白色立領(lǐng)休閑上裝，黑色鞋面白色鞋帶的休閑布鞋。他走在一條有荒草的路上，路的左側(cè)是樹叢，再左側(cè)是水。他穿過自己的大玻璃，再穿過星巴克的大玻璃，朝我走來，卻永遠(yuǎn)走不過來的走來。

我想著，他深夜也這樣走著，整座大廈的人都走空了，他仍舊不停歇的走著，他走了一萬年嗎？

這一刻，吧燈的亮度驟然縮減。我知道，這是過來過去的人們，把光亮吮吸了去。我不禁抬頭，看著那一排橢圓形的吧燈，玻璃罩上遍布橙色的點(diǎn)。于是，我聯(lián)想到了眼淚，我自己的眼淚，會從那么高的地方跌落嗎？

忽然，他走了過來。他穿越了兩道大玻璃，也許還不止。他猛然抱住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抱著我的肩膀、后背和長發(fā)，我的手臂向上彎起放在他的后肩處。他的雙臂真有力氣，我一時喘不上來氣。我從未被一個男人這樣的擁抱過，我剎那間分崩離析了——我！

這很唯一！

這很盛大！

他帶著荒草的甜味和“卡西賽羅中”的苦味。

我閉上了眼睛，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如雨的眼淚，完全與吧燈燈罩上的點(diǎn)一模一樣。

我融在克里姆特的畫里，我曾經(jīng)如此的體驗(yàn)了他——我的白日夢！

——我們一直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抱在一起，任何力量也分不開我們。

就是這樣，我們截止在——《擁抱》里。

開始而沒有開始，結(jié)束而沒有結(jié)束。

截止——很對！

因?yàn)榻刂梗院苊馈?/p>

因?yàn)槭悄悖詯勰恪?/p>

克里姆特！

2.接吻

我喜歡克里姆特《接吻》里面的花地，這片花地真恬美，氣質(zhì)剔透，有一種讓人喜悅的裝飾美。因了花地是由小花組成的緣故嗎？是的，小花有一點(diǎn)緊張，它們怕被分散，所以就愈加渴望聚集。它們是怯生生的，花與花之間沒有縫隙。它們好像碎花布一樣，有一點(diǎn)排列組合感。

它們與愛情有關(guān)，這是一定的。

它們是愛情的一部分，它們鋪張地綻開在盛大的愛情之下。

這時，我又想起了薩賓娜那一張大床。昨天我在《新娘》里還覺得大床有多么的美好。今天，我在《接吻》里，突然間不喜歡大床了。如果愛，就像《接吻》里，有一小塊花地就足夠了。也許，床上的一切，會讓愛情深刻，但也會讓愛情發(fā)霉。

我忽然，聽見一個男人彈著七弦琴在歌唱——“靈魂不過是附在身體上的一個詞語！”多么不像歌詞的歌詞呀，這是一本書中寫到的。這個歌者，是一位先知嗎？他在強(qiáng)調(diào)身體。我想說的是，假如沒有靈魂，哪里會有詞語。人類總愛分開身體和靈魂，包括詞語。

分開！

其實(shí)詞語，就是在分開已經(jīng)分開的事物，或是在分開沒有分開的事物。

人在床上，靈魂變成了詞語。

人在床下，靈魂才是靈魂嗎？

身體，是一個場所。

靈魂，卻超越了場所。

身體等于靈魂。

身體不等于靈魂。

而在此刻，身體和靈魂都是我的詞語。

……

我喜歡我的長沙發(fā)，它十分像克里姆特的這一片花地。

我經(jīng)常愛像畫中的那個女子一樣，跪在上面，但我沒有愛情。我有的是，我自己的寂靜和枕邊的書籍。我跪在長沙發(fā)上，身體躬向它們。而我不需要像畫中的那個女子叫身體筆直。她是需要筆直的，她引體向上，去接受一個男人的熱吻。我卻在接受文字，原來接受文字是需要身體彎度的。

那個女子的姿勢，讓我望塵莫及。

那一片花地，多么的奢華。

我寫到畫中的女子，就到跪姿為止吧。我第一次不想再“往上寫”了——從小花們的密集往上，從她的腿部往上，還有從我的工作燈往上。我的工作燈，斜照著我的長沙發(fā)。我能感覺的到，燈泡里的鎢絲在膨脹，而它發(fā)出的光卻有點(diǎn)暗然，我的皮膚有點(diǎn)暗然，還有那一本毛邊本《瓷器》的封面也有點(diǎn)暗然。

我今夜的文字，像明天早上的霧，我突然意識到。我猛然間，看見從克里姆特的花地上，飄過來的霧已提前抵達(dá)了我的書房。夜深著，深著。我想著克里姆特，這幾天我一直想著他像一只受驚的鳥。我簡直像在電影里一樣，在一座城市的深處。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久遠(yuǎn)的有了疲憊的聲音。但我是熟悉那聲音的，低語式的，極端好聽的。

由此，跪著的我，壓住了綻放，壓住了春天。

——我美到危險！克里姆特！

今夜，我只看花地。

花地上的女子，是上世紀(jì)的我嗎？是的！我敢肯定。

克里姆特應(yīng)該在畫的左下角寫上：獻(xiàn)給下一個世紀(jì)的一個女子。就像外國小說在扉頁上，作家總愛寫著這樣的一句話“此書獻(xiàn)給某某某”一樣。

我一直認(rèn)為，給一個人寫的書一定是最好的書，給一個人畫的畫也一定是最好的畫。

今夜，我為一個人。

這個春天我為一個人。

寫下這些文字我為一個人。

與生共死我為一個人。

也許這一個人，就是我自己。

3.新娘

我不喜歡克里姆特的這幅畫——《新娘》。他把新娘畫在畫面的中央，周圍又畫了N個女人。他把新娘畫的很優(yōu)美，把新娘周圍的女人畫的很淫蕩。

我從來都是喜歡一個女人的！這一個女人，有幾分薄姿，皮膚緊致，中長發(fā)，小臉盤，下頦好看，還有鎖骨。不管怎樣吧，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群。她坐在那里，不喝什么，也不吸煙，她就是那樣坐著。她走進(jìn)屋內(nèi)，張望著，像聞到什么味道，便順著味道走過去。她躺在床上，與睡覺無關(guān)。她沒有看書，也沒有聽碟。她對這座城市完全不熟，她總是在街頭走來走去。她老是在尋找他，而他老是在某個地方游蕩。

……

我的腦子里全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們深懷著心事。“心事”與“深懷”，這二者對于一個女人是極其重要的。這種狀態(tài)非常的縱向，又非常的驚鴻一瞥。它會讓一個女人，由日常而轉(zhuǎn)為藝術(shù)，它也會讓這一個女人與另一個女人之間有著詭異的不同。

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我是能夠拍電影的。不是拍好萊塢的那種大片，而是拍小制作的歐式電影，最好是黑白片，像波蘭導(dǎo)演基斯洛夫斯基那樣，不！像我自己那樣。如果有一天，我有足夠的精力和資金，我會像一個女人一樣的去拍女人。我的攝影機(jī)，慢慢地推進(jìn)，沒有橫搖，就那樣在持續(xù)中，三分鐘怎么樣？如果，如果，我在拍攝，我絕不會讓我的攝影機(jī)那樣的躁動與商業(yè)——我會拍——或回想，或惆悵，或隱忍，或許多許多。反正內(nèi)心的東西呈現(xiàn)在表面上，我會以我的方式，讓它們本來，模糊，親切，周而復(fù)始，又別出心裁。

假如，畫面上那個完整的新娘，一個人躺在那里，這才符合我的意愿。她一個人睡著了，也許剛才發(fā)生了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也許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然而，不管她的樣子怎樣，只要是她一個人，大約我會愛她的。

一個人，應(yīng)有絕對的權(quán)力，放任自己的肢體。她沒有傷害他人，她很天然，與頭腦無關(guān)。我習(xí)慣于想“與什么有關(guān)”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非要“與什么有關(guān)”呢？其實(shí)“無關(guān)”在很多時候，占領(lǐng)著身體。與什么都無關(guān)的時刻，也許是最新鮮的你。

不是因?yàn)閯e的，只是因?yàn)樯眢w。

身體是身體的理由。

人是身體，首先。

人是靈魂，還是首先。

沒有假如！克里姆特又畫了第二個女人。從他畫第二個女人開始，整個畫面就變味了。真的，我看不下去第二個女人的出現(xiàn)，以至于第三個，第四個女人的不斷出現(xiàn)。每多出現(xiàn)一個女人，我的感受便多了一分不舒服。

瞧她們，身體像蟲子一樣的蜷曲著，擁擠著。她們的皮膚白嫩，頭發(fā)是彩色的，她們睜著或不睜著眼睛，她們的衣服奢華或沒有穿衣服。她們坍塌在鮮花布置的大床上——我這樣判斷，那一定是一張大床——我想起了書中的大床，大的令人費(fèi)解，也令我難忘。床的女主人薩賓娜，只喜歡與男人在上面做愛，但一直只身睡覺。

一個女人與一張大床，多么的具有猜測性，又多么的可以展露自己。

別忽視睡著了以后的自己，我讀完那本書這么想。

只剩下一個女人，很美吧！

只剩下了一群女人，我可以用“恐怖”這個詞嗎？

我不想傷及克里姆特，也許他是愛她們的。他是男人。

而我是女人！我不能容忍女人與女人這樣過分的緊貼。她們是被逼迫的嗎？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嗎？還是在集體逃離？除了逃離可以，別的不可以！我的不可以，妨礙了他人的可以嗎？

也許，新娘周圍的女人，是她夢中的自己。自己與各種姿態(tài)的自己在一起。而這樣的在一起，只有在新娘睡著了之后來完成。新娘睡著了，別樣的自己掙脫而出，她們醒著，或半睡半醒著，她們是欲望的開始，新娘是欲望的終結(jié)嗎？

注：奧地利畫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一八六二～一九一八）

責(zé)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