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歌
夏 歌
原名黃繼忠,一九四八年生于浙江臺州市。畢業于空軍政治學院,原為廣州空軍宣傳部干部,現在廣州遠洋公司任職。一九八二年開始創作,已發表小說、散文一百多萬字,出版有散文集《西北斷簡》。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
生活,其實可以放慢些,這一道理是我最近才悟出來的。
退休后妻怕我在家寂寞,硬要拉我出去走走,于是,我們去了離居處不遠的“宜家”超市。“宜家”在廣州火車東站附近,是一家瑞典人辦的超市,那里薈萃著琳瑯滿目的西洋風格的家居物品。來“宜家”的人并不一定都是為了購物,有的只是休閑式地逛一逛,看個新奇,間或信手挑一兩件可買可不買的物品。我隨著妻子消消停停,漫無目的地在超市轉悠。說實話,在位時太忙,每天都覺得時間不夠用,真的還從來沒有去超市閑逛,更不知道原來逛超市也可以像參觀博物館一樣放松身心讓感官得到享受。出口處有飲料、烤面包等食品出售,妻去買了兩份“熱狗”和甜筒,我們就挨著其他顧客在超市外的一張長條椅上小憩一會兒。
商場外飄著細雨。過堂風帶有一絲寒意。這是典型的“倒春寒”天氣。面包很松軟,夾在面包里的粉紅色香腸泛著油光,輕咬一口兩齒能感受到它的張力,然后聽到啪的一聲,那是香腸腸衣的脹裂聲,一股能調起食欲的香味便在口舌間回旋開來。這才覺察到,肚子是有點餓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愜意感,使我像飲了一杯酒似的有點微醺,而我平時卻鮮有這種體會。
長條椅上的幾位顧客,也在有滋有味地吃著“熱狗”。
偷得浮生半日閑。坐在這里,細嚼慢咽地品著“熱狗”的味道,時間的速度似乎也放慢下來。第一次能聽到時光的腳步聲,嘀嗒,嘀嗒,一步,一步,帶著一種輕蹈曼舞的旋律在我身邊欲去還留;第一次能觸摸到時間的質感,像吃橘子一樣,嘀嗒,嘀嗒,一瓣,一瓣,長長的過程挽著長長的滋味,感到時光悠遠而綿長。沒有壓力,無人催促,人生靜好,閑適而超然,時間的分分秒秒都浸潤著享受,生命在此中恣意地得到延伸。我突然感到,生活其實是可以似這樣慢些過的呀。
只是,以前怎么沒有想到讓生活放慢些呢?想想自己幾十年的人生歷程,心里頓覺有點恍然悵然。參加工作后,我就一直在“快車道”上急駛,從軍,航海,爾后又走上領導崗位,日子簡直像風翻書頁似的令記憶眼花繚亂。工作,成了生活的第一坐標;忙,成了生活的主旋律。每天急如星火,似乎總有頂頂重要的工作等著自己,似乎總是朝著某個目標趕呀趕呀。我喜歡讀書,喜歡旅游,喜歡獨處靜思,但這些愛好都被繁忙的工作省略了。我的眼光總盯著遠處,從來沒有留心過路邊的野花、青草和嗡嗡忙碌的蜜蜂,也難得有閑適的時間仰頭注視天空的云彩和星月。今天復制著昨天,年頭類同于歲杪。是落日來得太早,還是抵達的腳步邁得太快?轉眼就到了退休的時候,才發現日子怎么這樣匆匆易過。我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是真的生活了三百六十五天,還是僅僅生活了一天,卻重復了三百六十五次?
看街上行人如鯽,一個個或行色匆匆,或氣喘吁吁,或一臉疲態,似乎人人都有急事趕著走。我方才明白,不只是我一個人獨獨與“慢”無緣,整個社會整個時代莫不如此。節奏,速度,效率,這些成了現代人的流行詞匯。現代社會什么都講究一個“快”字,吃飯有“快餐”,交通有“快車”,郵政有“速遞”,工廠有“流水線”,通信有疾如閃電的“伊妹兒”,連婚姻也有了“愛情速配”。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生命也開始追求“快”的奇跡。嬰兒出生尚未開始說話走路,望子成龍盼女成鳳的家長就不惜浪擲千金,將寶寶送到各式各樣的“早教中心”開發智力。小學,中學,學生在完成超負荷功課的同時,還要被送去參加五花八門的舞蹈班、鋼琴班、書法班、寫作班、奧數班,巴不得快速培養出一個神童,早一日考進一流的名牌大學。等到走上社會,頓時像匯入萬眾參加的馬拉松長跑,趕呀,追呀,連朝接夕,追名逐利,勞碌奔忙,一山望一山高,從來不知道停頓下來歇一歇,品一品,想一想。世界越來越快,據說現在已經到了10速的時代;壽命卻越來越短,年屆五十星辰早隕已經不是什么新聞。社會罹患了“焦慮癥”、“時間病”,人人都在追求速度,一心要用最少的時間做最多的事情。
其實,人生只是時間的消費過程,消費快了,人生就短,消費慢些,人生就長,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在西方人眼中,“快”與“慢”是對立的兩面,非此即彼,彼此無法抵達,不像東方人對這兩者的關系充滿辯證的思維,“欲速則不達”,是看到“快”可以轉變為“慢”,“磨刀不誤砍柴工”,是看到“慢”可以轉化為“快”。從東方式文化的深層次結構來看,這大概同佛學的“惜緣”有些關聯。如影響日本文化最深的禪宗,常要人時時念想“一期一會”四個字,把人生的每一次遭際,不管是人或事物,都當成一輩子僅有一次的緣遇。生命屬于每個生命個體只有一次,無論何時何事,由于抱著“此生只有一次”的心情來面對,自然對當下的任何事情都能格外珍惜,慢慢品味了。中國以往的歲月長期處于農耕社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著大自然的規律循環往復,不用趕,也不用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的田園生活是何其悠哉游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蓑笠翁”獨釣寒江的韻味是何等悠長。只可惜,這種慢嚼慢品的生活隨著工業社會的到來早已蕩然無存。米蘭·昆德拉感嘆:“為什么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閑逛的人們到哪里去了呢?”“緩慢”,已經變成現代社會一種稀有的奢侈品。
也許人的生命是有“定數”的,但是消費生命的速度卻可以由自己掌握。可以匆忙,也可以從容;可以急躁,也可以淡定;可以快餐式的饕餮,也可以品茗式的細嘗……生活的樂趣,既在成就大事業的過程中,同時也隱含在細微而曲折的不甚起眼的小地方,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其實都是生命的空間,也往往包含著生活的意義。而我們由于忙,對那些平淡清淺的情節,那些恬淡透明的情懷,那些幽深微妙的感慨,很少去咀嚼個中奧妙,被我們無意間丟棄在道旁了。忙,使我們錯過人生沿途的多少風景啊。人的一生,如果全是匆匆忙忙地疾馳,全是風風火火地急奔,那么怎么會有曼妙的風景,怎么會有閑適的快意呢?說生活可以慢些,是指生活要從容,淡定,細嘗;是指要珍惜和體察生活,體會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把酸甜苦辣當成人生必須的一種體驗;是指生活可以像吃甘蔗那樣,不是咬一口吐一口,而要咬一口然后慢慢地吮吸,慢慢地體味生活的味道。只有這樣,你才能體會到“緩慢”的樂趣,讓生活變得更加悠長。
我向一位朋友談起生活“緩慢”的樂趣,沒想到他聽后哈哈大笑,說你這可不是什么創造發明,十多年前西方就流行“慢活”的概念了,還有學者專門寫過這類著作呢。他說,你知不知道,英國倫敦還舉辦過“慢活節”?舉辦這一活動的主旨,是希望市民在緊張、快節奏、充滿壓力的現代社會里,能夠放慢生活的腳步,給自己一些時間享受生活,同時思考生命的真諦。活動期間,倫敦市民都成為監督對象,誰走路速度過快就會收到“超速”警告單,并被勸說參加一堂藝術課程的培訓。
原來如此,我茅塞頓開。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人啊,不要等到退休的時候,等到生命極度疲倦的時候,才明白:生活,可以慢些!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