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魯迅的散文世界是一個生機勃勃、活力無限的場域。在這個場域里,先生所具備的開闊的社會視野、深邃的人性洞察和豐沛的腹笥學養,他所擁有的極高的藝術天分、超常的文學才情和發達的想象力,連同他于嚴酷的社會環境中煉就的與封建專制者和一切“正人君子”搏戰的勇氣與韌性,以及他所力主的為文的反拘謹與反偽飾等等,相互碰撞,也相互交織,最終形成了巨大而有機的合力,進而轉化為一種整體上崢嶸恣肆、趻踔不羈的風度與氣象。這種風度與氣象自然折映和傳遞著從人到文的真正的自由與“隨便”。從這一意義講,先生的散文創作是很好地體現著他自己所倡導的“大可以隨便”的觀念的。
然而,在魯迅的散文世界里,“隨便”并不是惟一的色彩和孤立的存在,事實上,它常常同若干異質的、對立的要素緊密相連,既彼此依存,又互為條件,從而呈顯出一種相輔相成,甚至相反相成的藝術風致與審美效果。譬如,魯迅的不少散文都稱得上自出機杼,“任意而談”,文體相當隨便,只是這些意趣四射,不拘一格的篇章在先生那里,卻很少是信馬由韁,漫不經心,率爾操觚的產物;相反,它們的孕育過程每每伴隨著一種殫精竭慮和苦心孤詣,一種深入觀察和反復斟酌,甚至貫穿著由先生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派生出來的“不能寫,無從寫”,“遲疑不敢下筆”,怕誤導了青年和讀者的復雜心態與矛盾心理。正是呼應著這樣的內心體驗,先生在《怎么寫》《答北斗雜志問》《關于小說題材的通信》等文章中,一再重申著自己科學而嚴肅的寫作主張:“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不可將一點瑣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作豐富自樂”(以上所言,在先生那里主要是針對小說,但我覺得它們同樣適用于散文的寫作)。顯然,先生是在強調以厚積薄發的心力和精益求精的態度,去攀援藝術的高端,捕捉文學的真諦,這時,“隨便”似乎退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潛與執著,只是殊不知,就一定的意義而言,這樣的沉潛與執著,正是通往“隨便”的必要條件。再如,對于散文創作,魯迅一向反對形式上的墨守陳規,膠柱鼓瑟,也不贊成作家為文“只執滯于體裁,只求沒有破綻”,他自己的散文作品更是常常打破文體的界限,大膽地將小說、詩歌乃至戲劇的因素納入其中,以致形成了明顯的“跨文體寫作”的特征。從這樣的角度看問題,魯迅下筆無疑是“隨便”的。然而,作為目光宏遠的散文家,先生在文體上的積極創新和踐行“隨便”,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技術行為,更不是要從根本上否認散文的體裁界限和形式因素,而是意在用近乎矯枉過正的聲音和實績,打破散文創作中的體裁壁壘與形式窠臼,將體裁和形式置于意志與情感的統領之下,使其成為呈顯既定內容的最合適也是最有魅力的載體。于是,在先生筆下完成了一系列“寫什么”和“怎么寫”的經典結合,如:有“舊來的意味留存”的記憶之于《朝花夕拾》式的敘事抒情散文;“隨時的”但又“難于直說”的“小感想”之于《野草》式的散文詩;“憂憤深廣”“怒向刀叢”的思緒之于嬉笑怒罵、匕首投槍式的雜文。這種互為制約,兩相對應的探索與實驗,煞費苦心,慘淡經營,自然談不上“隨便”,只是它們最終達到的宏觀的藝術效果,即先生在文體駕馭上的得心應手,出神入化,又何嘗不是一種更高層次的“隨便”境界?要之,在魯迅的散文世界里,“隨便”和不隨便,實際上是一對不可或缺而又天然互補的范疇。其中“隨便”是審美理想,不隨便是對如此理想的不懈追尋,而它們成功的嫁接、自然的轉化與有機的融合,則最終托舉起了魯迅散文這座風光無限的藝術高峰。
時至今日,中國現代散文已經走過了近百年的風雨里程。然而,由于復雜的主客觀原因,它迄今未能像小說那樣,形成相對清晰的敘述特點和大致穩定的文體個性 ,相反倒是常常“文備眾體”或“有類無體”,表現出一種行文的駁雜與體態的混沌。在這種情況下,作家應當以怎樣的態度和理念來對待散文?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上,是多一點自由為好,還是多一點規范為宜?便成了一個亟待明確、但實際上又各有所持,見仁見智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從創作實踐出發的積極探索與認真總結固然必不可少,而重溫先生關于“散文大可以隨便”的主張,同時體味一下他在自己的散文創作中注入的充滿辯證精神的選擇與追求,豈不同樣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