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偏見

涼月滿天

所謂傲慢,就是女人說“我們是好聽眾”,男人則說“我們有進取心”;日本人說“我們講禮貌”,中國人則說“我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而美國人則喜孜孜地到處講“我們最擅長運動,不信你看邁克爾·喬丹”。

所謂偏見,就是男人說“女人沒有上進心”,女人則說“男人不是好聽眾”;中國人說“日本人不尊老愛幼”,日本人則說“中國人不講禮貌”,然后大家一起指著美國人說:“你們有什么呀?不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嗎?”

而所謂的愛情,不過就是我當你是一個不一樣的女人,你當我是一個不一樣的男人,其實有什么不同的呢?又不是三個鼻子六個眼,不過就是情人眼里出偏見。

所謂貧富,就是我當你是不名一文、吃菜根嚼樹皮的窮光蛋,你當我是腰纏萬貫卻食不知味、寢不安枕的可憐蟲,其實又有什么不同?不過就是死對頭眼光里互射出來名為傲慢的子彈。

小說《沒有橋梁的河流》里有一個特寫,他賣饅頭永遠只用高質量的糖,放最好的芝麻油,讓饅頭又香又甜,可是他的門前卻永遠鞍馬冷落。原來他從前是一個焚尸人——“你能指望一個焚尸人做出什么好饅頭嗎?”

《飄》里面,南方種植園主使喚大批奴隸,有天分的聰明“黑鬼”才有資格去學習趕馬車、搞修理,沒天分的就只能乖乖下大田、摘棉花。這些富翁打死也不會想到,“黑鬼”在不遠的將來居然能當演員、明星、律師、富翁和總統。

所以說,所有人都可能被傲慢和偏見支使得團團轉,于是河北人說東北人彪悍,東北人說山西人小氣,山西人說山東人粗魯,山東人又說江浙人太娘娘腔……其實我這么說的時候,已經存了偏見在內了:不是所有河北人都說東北人彪悍的,也不是所有東北人都看不起“小氣”的山西人,更不是所有的山西人都認為山東人粗魯,當然,怎么可能每個山東人都說江浙人娘娘腔呢?——這段話是我從一本書上看來的,可見寫書人已經存了一份成見——我們就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接受各種各樣的傲慢與偏見。

陰黑的樹林,密密的雨絲,老港片《道道道》里面,燕赤霞在醉酒舞劍,刀光劍影中,萬丈豪情:“道可道非常道,天道地道人道劍道,黑道白道黃道赤道,乜道物道道道都道,自己嗰道系非常道……”眼前千條道,誰敢說自己的道就是天道、王道、正道,世上無他,僅此一條?可是隨便拎出一個人來,他就總是敢。每個家的主人總會覺得自己的日子是最好的,自己的家人是最好的,自己看的書才真值得一看,自己寫的文章才能千秋萬代永流傳。

傲慢既無法避免,偏見又不能消除,文化、性別、環境、地位、教養……種種的差異助長了它們生長的溫床,任何想要橫平豎直的想法都會使人迷途失向,所以別宣稱自己不傲慢、無偏見,那大概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你的傲慢太傲、偏見太偏,怕人發現。

其實人間道條條都橫平豎直也沒有多大意思,我們愛旁逸斜出的生活勝過愛盛裝麗服的美人,所以錢鐘書講偏見是思想的放假,偶爾開開小差沒什么大不了。但是不能過火,一旦用傲慢永久代替了謙卑,用偏見永久代替了正見,就好比用聒噪永久代替靜默,用聲音永久代替思想,到最后就真像錢鐘書說的那樣:“語言當然不就是聲音;但是不中聽、不愿聽或者隔著墻壁和距離聽不真的語言,跟雞鳴犬吠同樣缺乏意義,這就是所謂人籟!斷送了睡眠,震斷了思想,培養了神經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