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暗夜的那星螢火

譚里和

沉沉黑夜路在何方

2006年農歷十二月二十八日，攸縣人民醫院清潔工彭桃文下班回到家，推開門就看到大女兒陽利香暈倒在地，口吐白沫。在鄰居的幫助下彭桃文把女兒送到醫院。醫生檢查發現，陽利香腦顱內一根血管爆裂，引發顱內大出血，情況十分危急，必須馬上進行開顱手術。但手術風險極大，陽利香極可能死在手術臺上或成為植物人。

彭桃文和丈夫陽新平是從上云鎮來到縣城打工的，陽新平蹬三輪車，收入不高。陽利香是他們的大女兒，2006年7月考上重點大學西南交大，他們還有個小女兒在上高中。手術費用昂貴，醫生勸道：“還是放棄吧。”

彭桃文跪倒在地：“死在手術臺上我也不怪你們，求你們動手術，別讓她腦袋里流血了，我當媽的心會疼……”

半個月里，陽利香兩次開顱，雖然破裂血管被成功縫合，顱內血塊也取出，但醫生說：“我們只是暫時保住她的命，你們必須到長沙的大醫院再做開顱手術。”

為救女兒，彭桃文和陽新平回到老家借錢，親朋好友家都借空了，鄰居甚至為他們賣掉了家里最后一個雞蛋，終于籌到了3萬塊錢。

然而，趕到湘雅醫院后，專家告訴他們：一，開顱手術至少要8萬元；二，即使手術成功，即使經歷漫長且昂貴的康復治療，陽利香的身體和智力也很難恢復到發病前的狀況。

不死心的彭桃文夫婦在醫院待了20天，花光了5萬元錢后，凄然回家。陽新平的眼角濕濕的，他不停地自言自語，說對不起兩個女兒，孩子們從小到大沒穿過幾件新衣服，一個玩具都沒玩過；只有一次用玻璃瓶抓了螢火蟲回來，把孩子高興得大半晚沒睡覺，還被他罵了……“做我的女兒命苦呀，從沒享過福，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救利香!”

父親最后的愛接她回來

縣醫院清潔工的女兒考上大學后突然發病的事情傳開后，當地一個名叫劉陳作彥的攝影愛好者覺得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他聽過一些人通過網絡得到幫助的事，2007年5月下旬，他帶“中國攸州網”創辦人劉國柱來到陽新平家探望，回去后揮筆寫下《誰忍心看著美好的生命就此凋零》的文章。劉國柱將文章與照片發布在“中國攸州網”首頁位置。很快，這個小網站沸騰了。網友們自發組織去陽新平家探望，網友“螢螢之光”回來后寫下了本文最開頭的那篇跟帖。

面對真實的苦難，虛擬世界里的網友們就像那首后來成為這一網頁主題曲的《螢火蟲》中所唱的那樣，愿意做小小的螢火蟲去靠近、溫暖這不幸的女孩。短短兩個月時間，網友的捐款數額高達15.355萬元!

可此時，陽新平倒下了。第一次去湘雅醫院時，陽新平從醫院的樓道上摔下去，掙扎半天居然爬不起來。恰好目睹此景的哥嫂逼陽新平做了檢查，確診為脊肌萎縮癥，必須及時治療。救女兒心切的陽新平卻舍不得花錢做手術，一直瞞著家人，回家后依舊每天蹬三輪車拉客。腰腿越來越無力，他就用牽引繩背、用雙臂拉!醫生說，脊肌萎縮癥最終將導致心肺功能衰竭，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可為了女兒，他一直強撐著。

網友們決定將部分捐款拿來給陽新平治病。可已經晚了，2007年6月，陽新平再也無法行走。他拒絕使用任何藥物，并立下遺囑：

“我自愿放棄治療，全力以赴救女兒；我不能報答大家對我們一家人的幫助，唯一能做的，是死后將遺體捐獻給醫療機構，以挽救更多的病人；別人捐助給家里的錢，如果治療有剩余，要全部捐給困難的人，不能用于還債……”

這份“殘酷”的遺囑令在場的親人全哭了。

2007年6月8日，陽利香第三次開顱手術。無法動彈的陽新平讓妻子將他抱上輪椅，推到手術室前。直到陽利香被推進手術室，他的目光依然追隨著女兒的身影。妻子想推他回去休息，手卻被他的手緊緊按住了。望著他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彭桃文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再也沒有力氣推動輪椅。

手術長達十小時，陽利香終于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手術室外，陽新平依然保持著十個小時前的坐姿，倔強地大睜著眼睛。只是他的眼里再也映不進人世的任何光亮。當女兒從死亡中一分一秒重新回到光明時，他默默地一步步走進了死亡。他的雙手僵硬地摳住輪椅的扶手，挪都挪不開，可見他有多么牽掛他的女兒，曾與死神做過多么不動聲色的殊死搏斗。

因腐草出近太陽飛，

陽新平走了，陽利香回來了，智商卻退化到了嬰孩階段，上廁所、吃飯都要幫助。彭桃文白天去上班，一有空就回家照顧女兒。

有一天中午彭桃文和小女兒回到家，驚呆了：利香倒在地上，右臉頰嚴重擦傷。陽利鳳把課本丟進門前的池塘里，說：“媽，我不讀書了，你上班，我在家照顧姐姐。”彭桃文心如刀絞，將兩個女兒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不得不同意了。

陽利鳳細心地照料姐姐，常常給姐姐按摩，還不時講些姐妹倆的往事。8月初的一天晚上，陽利鳳給姐姐按摩，為了省電沒開燈，窗外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飛過，她對姐姐說：“姐姐還記得嗎?有次爸爸抓了螢火蟲放在玻璃瓶里，可亮了，我們在螢火蟲燈下面讀書，你說以后要考上大學，掙好多好多的錢買夜明珠掛在家里，一定比螢火蟲更亮……”

陽利香突然動了一動，陽利風發現姐姐也在看那些螢火蟲。接著，她聽到一句話：“讀書真好。”她高興得大叫起來，這是姐姐手術后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這就是希望啊!

一個多月后，在妹妹的攙扶下，陽利香又奇跡般下床邁開了右腿。這個微小的進步讓一家人欣喜若狂。

9月1日是學校開學的日子。陽利香看到許多上學的孩子路過門口，異常著急，咿呀大喊。見母親不懂，她拿出筆，歪歪扭扭畫了好幾分鐘后，居然在紙上寫出“我要跟他們一起上學”幾個字。彭桃文和陽利風看后又驚又喜。她們去縣醫院咨詢，醫生說，這場病影響了陽利香的語言神經，如果要恢復語言功能，就要讓她和小學生一樣從拼音學起。

彭桃文背起女兒就往各個學校跑。文化路小學校長得知情況后，答應免費接受這個特殊的大學生。帶陽利香的一年級77班班主任費盡心思，特意把有靠背的椅子搬到教室，把她固定在靠墻的座位上，還叮囑各科任老師，講課的時候盡量不要離她太遠。

一個星期后，陽利香有情緒了，覺得讓妹妹接送很沒面子。可學校離家有將近500米，彭桃文怎么放心得下!第二天早上，她讓陽利香提前起床出門，讓小女兒跟在后面。不過500米的路程，陽利香卻蹣跚著走了40多分鐘。不過她很高興，很愿意自己上下學。一個月后，她走得還是很慢，卻越來越穩。

10月的一天，陽利香讀《小學課外讀物》，突然愣住了。陽利風一看，那是杜甫的《螢火》：“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后面的指導注

釋里講了一個傳說故事：水草得到夏天的暑熱之氣，將身體深埋沃化到泥土之中，最終幻化成精靈般的螢火蟲。螢火蟲雖小卻志向高遠，傳承了水草的犧牲精神，白天積聚太陽的光能，到了夜晚就將自己的身體當做發光器。把光亮一點一點地散播，照亮河畔、田間、草叢、道路，還有黑夜。

陽利風無言地抱住了姐姐。透過窗戶，她仿佛看到了離去的父親，看到了曾經輕輕叩響她家大門的好心人。她很遺憾沒能記住每一個好心人的面容，但他們給予的溫暖，一星一點，永遠陪伴在她們左右。

螢火蟲之光照亮苦難人生

陽利香掙扎著一步步往前走，每天都有新的坎需要邁過。入學后第一次期中考試，陽利香語數均不及格。她不愿去學校了。

這時，一封來自西南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06級金融班的信讓陽利香眼前一亮。那是同學寄來的聯名信和照片，在拍照時，他們特意給陽利香留了一個位置。

“……你像一只小小的螢火蟲，螢火蟲能夠發光是因為身體里有一種叫熒光素酶的化學物質，對你來說，慘痛的經歷是熒光素，你頑強的生命力是熒光素，大家的愛是熒光素。也許螢光是微小的，像一縷細細的光線，用這光線串起所有的回憶吧。等到春暖花開，我們會來看你；等到秋天再來，我們會在美麗校園里等你……”

看完信。陽利香哭了。彭桃文把女兒摟在懷里：“為了你，你爸爸連命都不要了；為了你，奶奶要把棺木賣掉；為了你，村里的人賣掉了最后一個雞蛋……你爸爸走之前叮囑我，一定要送你回到大學，只有這樣咱們才可以報答給你第二次生命的人。你卻為了這點小困難退縮，你對得起誰呢?”

陽利香含著眼淚說：“媽媽，我錯了，我要讀書。”

其實，陽利香并不是題目不會做，而是寫字不方便，答題時間不夠。有了同學的鼓勵和媽媽的呵護，陽利香勤奮鍛煉寫字，鍛煉協調性，成績取得了很大的進步。2008年7月，陽利香去湘雅醫院檢查，當初做手術的教授看到她恢復得如此好，大呼“世界奇跡”。

2008年春天，西南交通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老師帶著同學到攸縣看望了陽利香一家并送來捐款5000多元。2008年的秋天到來之前，陽利香給輔導員魯老師打電話。電話里，她很清楚地喊“魯老師”還清晰地表達了回校的意愿。魯老師簡直不敢櫥信自己的耳朵，馬上向學院領導匯報。8月28日，經濟管理學院黨委書記和魯老師趕到攸縣，現場對陽利香進行智力測試后，表示其可以回到學校讀書!為方便彭桃文照顧陽利香，學校給她安排一份工作，并單獨為她們準備了一間宿舍。

9月8日，陽利香的同學們等回了這位歷盡劫難的同學。上課的時候他們會在第一排給她留座位；她記筆記慢，他們會復印自己的送給她；為鍛煉她的語言能力，每天晚上他們都會輪流到她的房間，陪她一起大聲讀英文，讀課本……陽利香重新適應了大學的生活。

2009年2月10日，45歲的彭桃文帶著兩個女兒齊齊跪在丈夫陽新平的墓前：“新平，我送利香回到了大學，利風在廣州找到了工作，你可以安息了……”

陽利香黯然叩首。抬眼，仿佛看到父親佝僂的身影終于舒展開了，仿佛看見夏天到來時，無數螢火蟲提著小燈籠在河畔草間飛舞。郡是父母姐妹深沉的愛，親朋鄰友淳厚的愛，世間善良人們無私的愛，這些愛，照亮了苦難人生的沉沉黑夜。

(摘自《女報》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