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的風（組詩四首）

樊　樊

在高高的白云山頂

從這么高的角度望下去

地面上,真實的螞蟻已然消隱

蠕動的小黑點,在散亂的四個方向

比蟻群還匆忙、慌張

記得很小的時候

我就喜歡臨窗觀察一些陌生人

猜測每一個豐富的表情

藏著怎樣與眾不同的故事

他們有的憂郁、慌張,有的欣喜、快樂

每一張面龐都那么獨特、真實、生動

站在高高的白云山頂,萬物如白云一般虛幻

這些走在路上的人

忽然就失去了面目和表情

連咽喉里的聲音也消散了

再沒有一絲絲的差異,一點點聲響

讓我把他們一個一個辨認、區分

天色漸漸昏暗,那么多水火交替的詞語

在我內心糾纏著、撕打著,卻無法傾倒

我此刻的憂傷。

僅僅站高了幾百米,一場聚散就已提前開演

這些和我同在彈丸之城的人

——我的朋友、故交、無緣無故的親人

我再也沒有辦法叫出誰的名字,目送著他

走進煙火籠罩的家門。昏黃的光線下

他們不過是一群匆匆歸巢的螞蟻

感傷的風

——給母親

淡淡的風不停地吹

吹到童年的時候,就帶上了濃濃的感傷

那是一個平淡的早晨

水鳥在河面上旋繞

又撲楞楞飛起 它一定驚動了什么

遠遠的,那個洗衣服的女人

晨光在她發白的卡其藍上衣

和白皙的手臂、小腿上

鍍上了一層柔光 那么鮮亮

我差一點喊了出來,又忍不住悄悄逼近

只有這么一次 我被懵懂地驚醒

看見一天中,清新、生動、靜美的一個早晨

一個溫婉的女人隱藏了我的母親

成為另外一個,鮮牛奶一樣水嫩的女人

而時日,一直陳舊不堪。就像現在

我在昏黃的光中打量著我的母親。

她慈愛,祥和,卻也黯淡、蒼老

我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描述過,那個美得

讓我傷痛的女人

就像一再刺痛我的那個清晨

真的與她毫不相關

憶父篇

那時候,陽光的表情多么明朗

爸爸,你在屋子里翻騰 找出一把舊口琴

吹奏出流水、樹葉和無拘無束的風

我毫不吝嗇地動用手掌

劈里啪拉一陣亂拍,好像更多一些

就能填補你這一生的諸多缺憾

你也會略帶傷感地靜靜訴說

我懷疑,是我拽扯著你的胳膊和小腿

你才不能自由地大步行走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午后

我,你的小女兒,又扮演著

你唯一的知音。從內心深處體悟并負罪般

愛著你。

爸爸,多年以后,這些孤單的音符,還空空

地

懸著、揣著,和著一場哀樂與些許溫暖煙塵

至今,我還緊緊閉著嘴巴,從不允許這些悲

哀的元音

在一頁白紙上,輕易地落下

最后的祭詩

爸爸,再過八天,是你七周年忌日

七年了,這是我第二次躲到文字里念你

爸爸 雖然他們叫我詩人,但以后

我都不給你寫詩了

現在,我把久藏的疼痛打開

竟然還這樣新鮮、奔涌

爸爸,春節回家

這些沒有發霉和變質的感覺

又順著我的眼眶跑了一圈

你就在鏡框里看著我雙眼紅腫

不安慰 不心疼

那天我和媽媽絮絮叨叨地念你

媽媽說來世的事無從說起

為人、為畜、永墜地獄或往生極樂

都是今生的因果

這樣說來,幾十年后再做你女兒的希望極其

渺茫

現在我心跳著,血流著

你給的生命和姓氏還在

但我不滿足你

僅僅這樣存在

在2009年的正月初九

我要完完全全縫合這道傷口

一絲你的聲音,氣息,也不漏出去

一絲慈愛、溫暖、傷痛也不在空氣中釋放

我要揣著,掖著,藏著

等候多年以后,你來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