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不哭

晁耀先

大順的娘死了,大順竟然不哭,這還了得!不哭就是不孝,這在李家莊可是不赦之罪呀,何況他還是村主任!

李家莊的歷史上出過大孝子,因此孝順老人是李家莊的風尚。如果哪個人不孝順,不說別的,光唾沫星就能把他淹死。按照規矩,老人死后,子女們至少要守靈三天,日夜守在靈前,陪著吊唁的人哭。出殯時,一定要哭得死去活來,幾個人扶不起來才行。有些不孝之子,常常要趁老人過世之機,靠哭,靠大辦喪事,來挽回聲譽。“活著沒人望,死了擺兩行。”就是對身處這種境況老人的描寫。

假孝順的人尚且知道裝裝樣子,可李大順竟然連裝都不裝了!

太陽剛紅了臉,李家莊的男人和婦女,都聚集到村委會門口的墻根曬太陽。一說起李大順的不哭,都憤怒了,你一言我一語像一群吵架的麻雀。你說,怎么以前就沒有發現,李大順是個不孝順的家伙呢?他說,是誰眼瞎了要選他當村主任?娘死了都不會流淚,他那雙眼睛里還會有善良嗎?這個說,可憐他那老娘了,年輕輕就守寡!那個說,明年村主任改選,誰要敢選他,誰就是王八蛋……

從娘倒頭到出殯,李大順的確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李大順是村主任,社會交往多,吊唁的不僅有親戚,有朋友,還有縣里的領導,鄰村的干部。他只能身穿白孝服,站在院子里,和每一位來賓握手寒暄,不像是娘死了,倒像是一場大型的社交活動。出殯那天,李大順肩上扛著靈幡,跪在靈前,最后一刀紙一燒,眾人都媽呀姨呀妗子呀,哭成一片,李大順直挺挺地跪著,眼罩也沒有放下,哭不哭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李大順從村委會出來,大家的嘴立即都鎖上了。他明白了,他們話題與自己有關!他們背后會談論我什么呢?反正冬天沒活干,大家閑得無聊,村主任管天管地,大概也無權管大家的嘴吧!他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笑了笑,轉過身,背起手,不緊不慢地向家里走去。

李大順進到家門,突然聽到女兒的哭聲,嚇了一大跳。他40歲時才添了女兒圓圓,常常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連李大順的兒子都對他有意見,說他太偏袒女兒了。前段日子女兒訂了婚,眼看著快成人家的人了,李大順對她越發寵愛了。

是誰惹了我的寶貝女兒?是不是和男朋友鬧翻了?

李大順這樣想著,一路小跑進了屋門。只見女兒坐在床上,披頭散發,鼻涕一把,淚一把,老婆也在一旁跟著掉眼淚。李大順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竟然連老婆都跟著哭!李大順活了60多歲,三歲就沒了爹,啥樣的苦沒吃過,啥樣的事沒有見過,只知道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從來不會哭。他眼硬,老娘在世的時候就這樣說過他。他覺得不是他眼硬,是他明白,哭解決不了問題。可今天孩子老婆哭成這樣,他突然有點心酸,有他在怎么會讓她們受委屈呢?

發生什么事了?他輕聲問道。圓圓抬頭看了他一眼,一扭身,給了他個脊背,說都怨你!那聲音里全是不滿和憤怒。都怨我?什么事都怨我?李大順如墜云霧里,不知圓圓說的是什么。他看著圓圓,希望她能轉過身,給他一個理由,可圓圓半天也不肯,他只好把眼光移到老婆身上。

老婆不哭了,睜著一雙淚眼看著他,眼里也滿是怨恨。可不都怨你,你怎么連裝都不會?李大順更加疑惑了,我要裝什么,我為什么要裝?老婆站了起來,氣勢洶洶走到他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尖罵道,虧你還是村主任,屁事不懂,咱娘死你到底哭了沒有?李大順愣住了,是啊,那幾天可真是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人一倒頭,他家又沒有兄弟姐妹,不管啥事,都得靠他張羅,接著又接待吊唁的人,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哪還顧得上哭呀。起靈那一瞬間,他倒是真想哭,可一輩子沒有流過眼淚的李大順,突然覺得在眾人面前哭,非常別扭,硬生生把淚憋回去了。

老婆繼續說道,這下好了,圓圓的媒人傳過話兒了,一個連老娘死了都不會哭的人,他的姑娘也不可能孝順,婚事拉倒了。

李大順瞪大了眼睛,還有這檔事呀!他這不哭,還真是闖出大禍了!

那你們的意思也是說我不孝順了?老婆說,你確實是個大孝子。咱娘癱了五年,你在跟前伺候了五年,你知我知,可大家知道嗎?送葬那天你沒哭,大家可是都看到了呀!他們在背后議論說,明年村主任改選不選你了。

李大順明白了,剛才在村委會門口,大家為什么見了他都不說話。李大順氣瘋了,一把把圓圓拉到床邊,對著臉說,別人不知道我是啥人,你和你媽也不知道是吧?你奶奶最后可是死在我的懷里呀!生老病死是自然現象,世上的人你說誰能躲過去?我是孝子只要我娘知道就行了,為什么要表演給別人看?

圓圓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