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非常喜歡這個愛情至上的性情僧人。喜歡一切關于他的傳說和記錄。
倉央嘉措的情歌,適合在微涼的黃昏聽。這個時候,白天的喧鬧,一一收斂。一些堅硬,開始變得柔軟——太陽不那么烈了,人的脾氣不那么大了,暮色溫柔得不能再溫柔地落下來,愛情終于有了盼頭——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的真言∥那一月,我撥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這是倉央嘉措的愛情。每天,當夜幕開始籠罩著神秘的布達拉宮,當莊嚴的暮鐘在晚風中敲響,他歡喜的心,像只仙鶴似的開始翩翩起舞,他就要見到他的情人仁增旺姆了!他從巨大的無畏獅子大法寶座上走下來,從金碧輝煌里,一步一步,走向俗世凡塵。他脫去僧袍,換上俗衣,戴上假發,從布達拉官的暗門,悄悄走出,走進民間。那里,瑪吉阿米酒店里,住著他的仁增旺姆。她像任何一個盼情郎的女子一樣,正倚著門兒,焦急地等著心上人的到來。
他們一起長大,她是他的青梅,他是她的竹馬。他騎在馬背上,她坐在花叢中。柳樹林里,他們一起暢想將來。將來,他是夫,她是妻,他們將在美麗的門隅平原上,生兒育女,相伴終老。何曾想過別離?他們以為,門隅的山,永遠在的。門隅的水,永遠在的。門隅的人,永遠在的。
1697年的秋天,對于14歲的門巴族少年倉央嘉措來說,真是一個蕭殺的秋天。他將遠離他的門隅,遠離他的仁增旺姆,到千山萬水外的布達拉宮去。自從3歲被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冥冥中,他的命運,已不掌控在他的手中。他要去走佛的路,成為西藏最高精神領袖六世達賴喇嘛。
那是怎樣的一場告別啊。他為她,在樹梢掛上祈求平安與福祉的經幡,他把他的魂。系在上面了。一步一回頭啊,別了,我親愛的山;別了,我親愛的水;別了,我親愛的人。美麗的姑娘仁增旺姆,眼睜睜看著她的少年一步一步走遠,她多想拽著他不放手,今生也不放手。她不要他變成佛,不要,她要她的倉央嘉措!淚水長流中,她銘記了他臨行前的一句承諾:我們會相見的。
一年,又一年。布達拉宮紅宮的屋頂平臺上,已是普惠羅桑仁欽的倉央嘉措,眼光越過一座座靈塔金頂,眺望著他遙遠的門隅。心中千呼萬喚的,是他心愛的姑娘:“山上的草壩黃了,山下的樹葉落了。杜鵑若是燕子,能飛向門隅多好!”他望瘦了風,望瘦了月,望瘦了人。而隔著千重山萬條水的門隅,仁增旺姆站在他掛的經幡下,把從未謀面過的布達拉宮,在心里默誦了一遍又一遍。他走后的日子,求婚者接踵而至。父母威逼,輿論譴責,她統統不顧,她耍等著她的倉央嘉措。他們一定會相見。
終于等來了倉央嘉措召喚她的消息:“翠綠的布谷鳥兒,何時要去門隅?我要給美麗的姑娘,寄去三次信息。”她一刻也不曾停留。行囊未來得及收拾就上路了。她要飛越高山險阻,飛到她的愛人身邊。
他們在布達拉宮重逢了!他是高高在上的活佛,她是萬千膜拜信徒中的一個。穿過那些膜拜的頭頂,他們糾纏的眼神,早已下過一場甜蜜的雨了,他們在雨中醉了。
她在布達拉宮旁邊的瑪吉阿米酒店住下來。他們不敢索要未來,只把現在的一分一秒。都緊緊抓在手心里,不肯放過。他把他的日子,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他是住在布達拉宮里的活佛六世達賴喇嘛。夜晚,他是人,是一個被愛情灌醉的凡俗的人。夜真是短暫啊,相聚的溫度,還沒來得及焐暖心。又要別了。倉央嘉措忍不住對早啼的雄雞發出肯求:“白色的桑耶雄雞,請不要過早啼叫!我和年幼相好的情人,心里話還沒有談呢。”
這樣的愛,卻注定沒有指望。其實,自從3歲那年,他被確定為轉世靈童后,他就失去了這樣的權利—追求自由和愛情。他們的相愛,無異于赤裸著雙腳,在荊棘上跳舞。
風雨欲來。這對苦命的戀人。已經感到烏云壓頂的沉重,已經嗅到不遠處的血腥味。她躺在他的懷里,他摟緊她的人,不知什么時候一松手,就再見不著了。黃金般的分分秒秒啊。他問他的仁增旺姆,愿否永做伴侶?她毫不猶豫地答,除非死別,決不生離!
好了,還有什么比戀人的這句承諾,更能穿心入肺的呢?佛亦不能夠。他脫下身上的僧衣,扔到輔他走上佛路的第巴桑結嘉措的腳下。他決心放棄達賴喇嘛的權位,放棄布達拉宮的輝煌,他不要做佛。他要做人,他要和他的仁增旺姆,一起回他們的門隅。
他太天真了!現實哪里由得了他,他們先對他的仁增旺姆下手了,他們哪里容得下這個女子來搶奪他們的權力。某一天,他再去約會,瑪吉阿米酒店里,卻再看不見她可愛的身影了。倉央嘉措陡地被抽空了心,他豆花似的愛人,永遠消失在他的眼眸底。他再無所求,真的四大皆空了。
他平靜了。他身邊的權力之爭,卻愈演愈烈。反對派一直拿他的“放浪形骸”做文章。1706年,在權力之爭中獲勝的拉藏汗,把他從無畏獅子大法寶座上拉了下來。康熙帝一紙詔書:執獻京師。他踏I-7被押解去京的路。1707年冬,他在青海湖畔神秘失蹤。一說是被殺;一說是病死。這一年,他25歲o
300多年過去了,布達拉宮門前的轉經筒,轉過一世再一世。多少人和事,都被歷史的風塵淹沒得嚴嚴實實,再無痕跡可尋。然而。倉央嘉措和他的愛情,卻如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世世代代。盛開在青藏高原上,盛開在人們的心里。
編輯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