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瑋
胡適、吳宓,中國近代學術舞臺上兩位叱咤風云的人物,卻道不同。不相為謀。何以?這篇文章回答了這個問題。
近代中國學術舞臺上,占據主角位置的人物乃是那些曾經留學海外的知識精英。許多學子在求知于海外的歲月中逐漸形成了治學的路徑和思想,并在歸國后倡導著不同的學術主張,繼而主宰著現代中國學術教育的演進方向。自1909年“庚款留學”以來,中國政府開始選拔大量的優秀學子赴美深造,在國內掀起了一股留美熱潮。這些庚款留美生在歸國后的數十年里幾乎支配了文學、史學、哲學、教育學乃至整個學術界,在近代中國學術舞臺上獨領風騷、大放異彩。這些“留美派”中,最值得人稱道的便是年紀輕輕就憑借文學革命而“暴得大名”的胡適;而站在文學革命對立面的學衡派,其中堅力量也大多有著留美背景,兩派的學術觀點共同構成了近現代中國文化啟蒙的一部分。如果追溯新文化派與學衡派的代表人物——胡適和吳宓的留學生活,可以看出,正是兩人在不同的高校中追隨著不同的導師、接受了不同的思想,而形成了各自的學術旨趣和志業理想,決定了兩人歸國后在思想文化主張上的差異。
轉校與擇師
清末民初的庚款留美生,年齡基本在二十歲左右,文化背景也極為相似。從胡、吳二人留學前的經歷來看,兩人都是自幼接受傳統文化的熏陶,之后接觸新式教育并進入清華學堂再赴美接受西方高等教育。留學之前,兩人都打下深厚的人文根底和扎實的外語基礎。且不論胡、吳兩人留學前所形成的文化情感和價值取向是否已有明顯差異,毋庸置疑的是,赴美留學尤其是分別就讀于哥大、哈佛期間的學習生活,在最大程度上決定了兩人的學術路徑和人生方向。
1910年9月,胡適人讀康奈爾大學農科,正式開始了他的留學生涯。在美國留學的七年(1910-1917)可謂是胡適一生思想和志業的定型時期,在這七年中,胡適經歷過兩次轉變,前一次是在康奈爾大學時期由農科轉修文科;后一次則是1915年由康奈爾大學轉入哥倫比亞大學向杜威學習哲學。杜威對胡適其后一生的文化生命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正是在哥大求學期間,胡適確立了實驗主義的哲學思想和文學革命的學術理想。相映成趣的是,吳宓的留美生涯也有著類似的轉折,1917年7月,至弗吉尼亞大學研習英國文學專業;1918年9月,轉入哈佛大學白璧德門下深造。“能由梅光迪導謁而師從白璧德,受其教,讀其書,明其學,傳其業,深感榮幸”。師從白氏,促成了吳宓一生中的根本轉向。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學說和理想,不僅一直伴隨著吳宓之后的人生道路,也成為了吳宓乃至整個學衡派的文化思想淵源。
“此業吾曹欲讓誰”
哥大求學時期,胡適最大的收獲便是師從杜威,全面地接受了實驗主義,進而奠定了一生的學術根基。用白話文代替枯澀難懂文言文的文學革命,堪稱胡適對現代中國文化的最大貢獻,這項成就即是胡適運用實驗主義的方法所作的大膽嘗試。胡適自言,此項嘗試“也就是我在哥大學生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是受杜威實驗主義的影響,把實驗主義的哲學理論應用到文學改良運動上面來”。文學革命之外,實驗的方法對于胡適的整個學術生命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治中國思想和中國歷史的各種著作,都是圍繞著‘方法這一觀念打轉的,‘方法實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著述。從基本上說,我這一點實在得益于杜威的影響”。源于實驗主義的真理觀,“懷疑的態度”亦成為胡適從事社會政治實踐和學術研究的指南,并演繹出胡適終身奉行的兩大信條:社會政治哲學上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和學術研究中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此外,杜威所倡導的“漸進主義的社會與政治哲學”也為胡適后來所奉行的政治改良主義奠定了理論基礎。
“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醉心于實驗主義之余,友朋之樂也是胡適留學生活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內容。翻閱《胡適留學日記》,胡適在留學期間的友朋眾多——中國留學生界的、美國的、歐洲的、日本的、朝鮮的……中國留學生界的趙元任、楊杏佛、梅光迪、任叔永、陳衡哲、朱經農、陶行知、張仲述、竺可禎等人,知名度較高的“胡適之的朋友”不勝枚舉;外國朋友似乎更多,從政治活動到學間磋商,與胡適過從密切的教師、同學、學者、編輯數不勝數。尤值得一提的是,胡適關于文化革命的思考與主張,即是得益于哥大讀書時期與友人關于中國文學應使用何種文字的論辯。正是朋友論辯這樣的“小小偶然事件”,點燃了胡適意圖倡導文學革命的激情,最終引發出了中國文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白話文運動。
胡適的課外生活也是相當的豐富多彩,融入西方家庭、旁聽政治選舉、參加基督教儀式、閱讀西方著作等等,他以極大的興趣和熱情關注著美國社會乃至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在接觸了嶄新的西方文明之后,再反觀本國傳統文明的滯后,這促使了胡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拷問、對中國文化革新路徑的思考。同時,身在美國的胡適也時刻關注著國內政治、文化、思想等各方面的動態,當時的留美同學中便有人說他“知國內情形最悉”,在《胡適留學日記》中也有著許多當時中國大事特別是國內思想界動態的詳細記載。
在美國的七年歲月中,學習、研究、活動構成了胡適留學生活的主旨,如其所言,他是想“把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特別是轉入哥大的最后兩年,“自此以往,當憑絕萬事,專治哲學,中西兼職,此吾所擇業也”。如此執著的學術積累與精神準備,皆因胡適有著“為他日國人導師”的宏大理想。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表了《文學改良芻議》,算是提前預告了他回國后的事業方向。三個月后,在其博士論文即將完成之際,他自信甚至有些狂妄地賦詞一首,以激勵自己努力從事文學革命的志業,其詞日: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擎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腐臭,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
胸懷大志也好,好名心切也罷,在立志做“國人導師”理想的強大驅力之下,胡適在留美的最后一年已經發出了自己強大學術生命的胎動,其呱呱墜地而聲如洪鐘已是指日可待了。
“少從白穆傳人文”
歐文·白璧德與中國現代文化有著不解之緣,中國現代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思想多半能從他那里找到源頭。白氏學說重道德訓練、重完善人性、重理性批判、重人文傳統,乃是一種以少數杰出人物而領航導引群體向上的精英文化思想。白氏主張,避免西方物質文明的弊病,回歸傳統文化營造的精神世界,在東西、古今更為宏闊的背景下追思人類的心路歷程、尋求道德理想實現的道路,探尋人類社會發展的出路。在白璧德這里,吳宓找到了自己心悅誠服的人文精神,如此“人文世界最美好的存在”如何不讓吳宓一干學子嘆服拜倒,窮其一生地去追尋這般美好宏大的人文理想。另一方面,白氏的學說對于中國傳統文化
極為推崇,高度肯定了中國文化的人文價值,這也無疑贏得了東方學子們極大的好感和推崇。吳宓等留美學子本就是舊學浸染下長成的一代,中國傳統文化乃是這些學子的“文化之根”所在,白氏對中國歷史文化的同情、肯定和尊重自然能夠在這些學子的心靈中引發巨大的回蕩。
自進入哈佛后,吳宓便仔細聆聽諸師授課,閱讀人文主義著作,悉心學習白師的人文學說。他回憶說:“(1918-1919年)中,宓最專心致志,用功讀書。校課以外,又讀完白璧德師及穆爾先生全部著作。是宓留學美國四年,惟此‘第二學年,為學業有成績、學問有進益之一年也。”另一方面,白璧德也殷殷寄望于自己的東方學子,“白師謂中國圣賢之哲理,以及文藝美術等,西人尚未得知涯略;是非中國之人自為研究,而以英文著述之不可”。不單是“英文著述”,白氏還提出,“東西各國之儒者Humanist應聯為一氣,協力行事”,在西方則推進人文主義,在東方則保存舊文明之精魂,誠如斯,“則淑世易俗之功或可翼成”。面對恩師的殷切期盼,吳宓則承諾道:“宓歸國后,無論處何境界,必日以一定之時,研究國學,以成斯志也。”
哈佛求學期間,吳宓的好友有陳寅恪、湯用彤、樓光來、張君海等人,幾乎全是“研習文學者”,且有著相似的學術興趣和性情,即鐘情于古典文化,多為“老成溫厚,靜默積學之人”。1918年,吳宓初入哈佛后結識梅光迪,便緣于“按公(吳宓)之文學態度,正合于梅君之理想標準”;1919年3月,當吳宓遇到剛從柏林大學轉至哈佛的“全中國最博學”的陳寅恪,一番相談之后,吳宓即對陳寅恪贊不絕口,“陳君學問淵博,識力獨到。遠非儕輩所能及。而又性氣和爽,志行高潔,深為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
然而,當吳宓“深感榮幸”地投入白璧德的門下,找到學術和精神雙重意義上的導師與“殊自得”的友朋之時,已經回國的胡適早已在大洋彼岸的中國掀起了如火如荼的白話文運動。心靈不斷地被白壁德、陳寅恪等“志行高潔”的學人“傾倒”,吳宓怎能不對胡適等人“流毒遍布”的“白話文學”感到憤怒。翻開吳宓1920年的日記,可以見到多處痛斥“胡、陳之學說”的話語,“有眼無珠”、“取西洋之瘡痂狗糞,以進于中國之人”、“安得利劍,斬此妖魔”,斯文爾雅的吳宓罵得如此憤慨,其歸國后對胡適等人的發難和批判已是在所難免。
吳生奮臂出西秦,少從白穆傳人文
或許,恰恰是師從白氏、傳播人文,注定了吳宓命運多舛甚至是“寂寞”的一生。民國初年的中國青年學子,所關注的已是新知而非舊學,胡適倡導的恰恰是“新文化”,可謂是生逢其時、相得益彰。較之胡適歸國前的躊躇滿志,吳宓在冥冥之中仿佛已意識到他的生命注定要陷入落寞,“高明之人,每患孤獨。此非謂形體之隔閡,乃精神之離異,殆情勢之不可逃者。……古詩云:‘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其義遠矣”。
胡、吳二人分別于哥大、哈佛兩所高校中找到了自己服膺的師長,秉承了相異的學術,亦結交了志同道合的友人,這注定了兩人歸國后不同的境遇和人生。不單是胡、吳二人,繼胡適之后,陶行知、郭秉文、蔣夢麟、陳鶴琴、張伯荃、鄭曉滄、李建勛等人亦相繼在哥倫比亞大學跟隨杜威學習,共同的師承關系使他們在歸國后的實踐活動均以實驗主義為指導,形成了別具特色的“中國杜威派學人群體”;而白璧德則對中國現代文化保守主義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就讀哈佛并受到白氏思想影響的中國學子回到國內后,便參與了新文化運動,與新文化派進行了論戰,成為文化保守主義的主要成員。正如余英時所言:“杜威式的實驗主義與白璧德式的人文主義之間的對抗,從美國移轉到中國來了。”
事實上,在激蕩變革的近代中國,無論是西方先進文明的引入,抑或是古老中華文化的傳承,都是庚款留美學子為振興中國而進行的寶貴嘗試和不懈追求。白衣蒼狗,歲月如流,所謂的學理之爭、思想沖突或許已成了過眼云煙,或許留下更多的,是留美學子們報效祖國的理想和義無反顧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