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樹栽在哪里？

阿　輝

又到植樹節了,我專門等待她的詢問。可她好像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

六年前,我們萍水相逢在江南小鎮,愉快地相處了一個星期。在游覽了紹興和烏鎮之后,我們來到一家農舍。面對春天的田野和河流,我仿佛回到小時候記憶中的家鄉。農舍前面有一條小河,后面是木槿組成的籬笆,里面是青青蔬菜。從她與那老嫗的交談中,我知道她們很熟,似母女,又不像。她告訴我,這里有她一個永遠抹不去的夢、不醒的夢。

我坐在廳堂里看電視,她說出去有點事。我說,我陪你一道。她突然大聲吆喝:“你真煩嘞!”我莫名其妙地搔著腦袋。老嫗輕輕地拽了拽我的衣裳,那意思是讓她去。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個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我出于好奇,目光跟蹤她的背影。她終于消失在一片蔥郁之中。老嫗說,你看電視,我去弄點吃的。我聽見她若有若無的嘆息。但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嫗沉默良久,還是輕輕地說出聲音:她曾是我的兒媳。我這才發現老嫗聲音里有一種北方的粗獷,和她曾經的兒媳的溫潤形成了強烈對比。

她回來了。眼睛紅紅的。剛才哭過了。我不好問,只能想像,想像她那個永遠抹不去的夢、不醒的夢。

她對老嫗說,我不再回來了,您好好地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難,就給我打電話。她遞給老嫗一個存折,老嫗堅持不受。然后她在一張紙上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我發現這個號碼竟然跟我要的不一樣!我終于明白,這個電話號碼里有一個她永遠抹不去的夢、不醒的夢。

我說,既然不來了,就栽棵樹吧,今天正好是植樹節。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發現她的手指被什么劃破了。我說,要么我也去栽棵樹?她突然淚流滿面。我正要起身,她又拽住我的胳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農舍。

在回來的路上,我們沉默寡言,誰也不愿意先開口說話。即將到達分手站的時候,她似乎自言自語,栽棵樹吧,栽在什么地方要告訴我,最好拍一張照片。

我說,好的,我會在我經常去的地方栽一棵樹,一棵不會落葉的樹。

她嘆了一聲說,這世上有不落葉的樹嗎?……

每年植樹節,她都給我發郵件,問我,那棵樹栽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嗎?

我說,那樹還小,長得慢。等長大了,我會將照片傳給你的。然后我帶你去探望。

其實,在我們離開江南小鎮之后,我又跟單位的同事一起去過烏鎮,又到了那幢農舍。可那老嫗已經不認識我了。我也沒有告訴她,我曾經來過這里。

我望著遠處的那片蔥郁,仿佛看見她的背影,融化在那片蔥郁之中。一抔黃土,一塊石頭,算是墳和碑了。墳前果然多了一棵柏樹,跟我幾年前想像的一模一樣,也和我栽的那棵一模一樣。

又到植樹節了,我專門等待她的詢問。可她好像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我試著發電子郵件:近來好嗎?那棵樹我給你發過來了——當然是我特地為她拍的照片。可是一直沒有回音。我仍然在等待。等待她的回答,等待她的到來。

那棵樹已經漸漸地長大了,漸漸地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