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在大學里,并不是所有的教授都能使同學們的求知欲得到充分的滿足,講課有如催眠的大有人在。這個問題具有歷史性。我在五十年代做大學生的時候,聽何其芳的報告,他說在三十年代,他那高度近視的哲學老師所謂“上課”就是把陳年的講義從頭到尾地讀一遍。到我念大學的時候,念講稿的現象比比皆是。馬寅初先生還專門為此寫了篇文章表示這是浪費年輕人的生命。充滿了學術泰斗的重點大學尚且如此,省級地方大學,此等現象就更加司空見慣了。大學生對付不稱職的教師的辦法就是公然缺席和打瞌睡。越是不稱職,寬容度就越是差。惱羞成怒者有之,當場呵斥者有之,考試時硬扣分,以不及格為武器者有之。更為普遍的是一上臺就進行威懾性的點名。
在我看來用點名的方法來威懾學生是無能的表現。一些調皮鬼請密友為之代為應到,另一些調皮鬼在應卯以后,教師開始板書之時,悄然魚貫退席。有一位女教師發明了“二次點名法”。調皮鬼們便又生一計,在二次點名完畢,繼續板書之時,腳下做出魚貫退席又在繼續的聲響。女教師回過頭來,從老花鏡上方觀察,看到的卻是一個個正襟危坐,便回頭放心板書,才寫了幾個字,各種各樣的鞋底(似乎還包括一兩雙半高跟鞋)與地板摩擦之聲又遲遲疑疑地響起了。這位善良的女性又不得不回過頭來觀察動靜,她看到的仍然是座無虛席,一片肅靜。男女同學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無可挑剔。
這個故事是一些調皮鬼們告訴我的,我批評他們缺乏對弱者的起碼尊重。他們不以為然,過了幾天,輪到我上課時,就發現,一些調皮鬼帶著講義夾,不久以后,便有輕微的鼾聲。
如果我擺出老師的架子來,那就太傻帽兒了。從長遠的戰略眼光來看,越是調皮鬼,在生活的挑戰中越有可能成為創造力極強的才子和競爭力極強的尖子。以勢壓人是沒有自信的表現,只有比他們更調皮才能贏得他們的尊重。我說:“現在有人打瞌睡了,你們認為我怎么想?”小伙子們來神了,眼睛里放出光來了。我說:“你們一個個耳朵豎起來,聽著!”
“其實,上課打瞌睡,也許是對教師最大的信任,因為他相信,這個老師不會訓斥他,不會在考卷上扣他的分數。這正是對老師人格的贊揚。現在我就受到了某某同學的表揚(有人往調皮鬼那邊瞧了瞧,微微一笑),當然,這種表揚除了甜蜜的一面,還有苦澀的一面。學生打瞌睡,說明聽不下去了。聽不下去,無非是兩個原因,第一就是教師講得太差勁,再聽下去太折磨自己,有礙健康。第二就是實在太困,怎么辦呢?我給你們講講我當年的經驗。”
“我年輕的時候,上課也有困得不行的時候,就想,是使勁睜著眼睛裝著十分著迷地聽下去呢,還是干脆小睡片刻?假模假樣,眼睛是睜著了,耳朵卻是聾了,一堂課下來,什么也沒聽。別看你睜著兩只青蛙眼,其實是不老實、虛偽的表現,是在欺騙老師(有的同學開始笑起來,氣氛開始活躍)。其實這樣也不合算,白浪費了五十分鐘的青春。最最經濟的辦法,就是干脆小睡片刻,然后精神飽滿地傾聽,以特高的效率,把那損失了的時間補回來(有人在推調皮鬼了,調皮鬼裝作剛剛醒的樣子,在揉眼睛)。所以我每逢發困,就干脆小睡十分鐘左右。就是為了醒后心靈像海綿一樣地吸收老師所播種的真理。這個道理也不是我的發明。我是從毛澤東那里學來的。年輕的時候,我聽過陳毅一個報告,他講過一個故事,十幾年了,我至今記憶猶新,你們要不要聽一聽這個故事(大家鼓掌,調皮鬼收起了他的講義夾,開始傾聽)?”
“正當一場戰役打得很緊張的時候,深夜開軍事會議,毛澤東在講話,座中一個將軍卻發出了鼾聲,在座的將軍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毛澤東不動聲色地講完了話,別人講話了,他卻輕輕地對發言的那個人說:“噓……講話輕一點,那邊有同志在睡覺。”
“大家笑起來,把那個將軍驚醒了。”
“現在我看到某某同學醒了而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