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華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1934年生,江蘇省南京市人。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北京大學哲學研究生畢業。同年到西北大學工作。離開講壇多年,漸入老境,以胡翻書、亂涂鴉自娛。
我在山東大學讀書的時候,校址還在青島,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呂熒是我的業師,教文藝學引論課。我們都稱呼呂先生,他同時還兼中文系主任,但從來沒聽見有人叫他呂主任,那時學校還沒有官場化。
呂先生其實并不姓呂,他原姓何,名佶;安徽天長縣人。佶是健壯的意思,可呂先生體格實在談不上健壯。據說呂先生在北大歷史系求學時,跳遠得過第一,可我們見到呂先生時,卻已顯得很羸弱,青島四月末,雖陰濕已不寒冷,呂先生腳下卻還套著臃腫的棉鞋,他才三十幾歲。記得1951年夏,老友蕭軍特地從北京來看他,為了陪蕭軍,呂先生難得地出現在喧鬧的匯泉浴場的海灘上。兩人形成強烈的對比:蕭軍個頭矮、敦實、黝黑、健壯,虎虎有生氣;呂先生修長、白皙、瘦骨嶙峋,有點茫然、弱不禁風。見到呂先生來游泳,覺得很稀奇,同學們跑上來搭訕,呂先生說只是陪著到海水中泡泡,并不敢游,到海水淹沒肚臍處就止住了,覺得水太涼。
因為體弱,又慣于夜晚用功,呂先生早起是個難題,上午第一節課常遲到。那時大學沒有緊靠著校園的家屬院,呂先生住的金口路離學校有一段路,山大校園狹而深長,延伸到半山上,所以從校門到化學館樓上教室,還得一段時間。同學們等得焦急萬分時,呂先生匆匆趕到了,立即引經據典,侃侃而談。他思維清晰,邏輯謹嚴,語言準確簡練;沒有“這個這個”、“那么那么”的襯字,也沒有“我們可以這樣說”之類的廢話。這可忙壞了學生,句句都重要,句句都要記,而又來不及記。當時沒有教科書,全靠筆記。我至今還保留一本呂先生的筆記,是講堂上速記下來又整理的。
呂先生講課非常專注,現在叫投入。專注就忘了時間,下課鈴和第二堂上課鈴都沒聽見。第二堂課的時間過了一半,呂先生累了,才休息一會,接著又講,到第三堂課鈴又響了,呂先生還正講在興頭上。這教室第三節是另外的班級上課的,師生早已猥集于門外,不耐煩的學生起哄了,呂先生這才下課,昂然而出,對起哄者投以不屑的目光。
盡管呂先生的課得到學生普遍的稱贊,但仍有人不滿。1951年11月,《文藝報》(當時是雜志)發表文章《離開毛主席的文藝思想是無法進行文藝教學的》,指名批評呂熒講課脫離實際和教條主義,而離開毛主席文藝思想是個很重的罪名,按當時規矩呂先生就要承認錯誤做檢討。校長華崗是歷史學家,很有修養的老黨員,畢生憎惡極左思想,而又器重愛護呂熒;但他審時度勢,還是勸呂先生表個態,稍作一點自我批評,了此一段公案。但呂先生是何等剛直自尊的人,豈能糊里糊涂認錯敷衍了事。
于是只得開大會批評呂先生。第一次會據我的日記是在1951年12月12日,地點是大眾禮堂,1984年我到青島這個禮堂還在,見了禮堂又使我回憶起這個荒唐的會。會的名稱還算平和,叫文藝學課程座談會,發言自然經過組織,內容也必經過審查,但批判也還談不上激烈。不料呂先生卻特別較真,在每個發言完畢后,他都氣沖沖地到擴音器前辯駁:“這個同學所說不符合事實。”或者:“這個同學的意見完全錯誤。”這就弄得很僵,空氣很緊張。
鑒于呂先生沒認錯,決定會還要繼續開。幾天后大家又聚集在大眾禮堂,但預定開會時間過了許久,仍不見呂先生到來,于是派人到先生寓所一看究竟,回來的人說,一個多小時前,先生就到火車站,坐火車去上海了。這就是呂先生在山東大學的不辭而別。
大約1952年大部分時間,呂先生都在上海翻譯和寫作,年底應馮雪峰之邀到北京,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特約翻譯,后來在胡喬木關照下被人民日報文藝部聘為顧問。這一段時間,呂先生著作頗豐,輯譯了《列寧論作家》、《列寧與文學問題》二書,還出版了《關于工人文藝》,這是到山大前在大連輔導工人文藝活動的成果。又翻譯出版了莎士比亞的劇本《仲夏夜之夢》和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
據下面班級同學告我,在我們年級畢業離校后,1953年下半年呂先生又回到山大,給他們上了幾個星期課,后來不知何因又回了北京。此事在各種回憶呂熒文字中均未涉及。2005年出版的一本書中有梅志《記呂熒和胡風》一文說,華崗曾對她說:呂熒曾回到青島還租好一處房子。呂當時看上了一個女同學,向她表示愛情,但那女同學不同意,他又匆匆回北京了。這材料可以與我下面班級同學告我的情況互相印證,錄以備考。
離開山大三四年間,呂熒生活一帆風順,有了許多成果,出版了不少書籍,成就得到了承認,聲望正在上升。剛到北京時,住在出版社樓上一間小屋里,這時用稿費(當時稿費很豐厚的)在北京東城土兒胡同購買了一所有18間房的住宅。
1954年秋,呂熒的學生李希凡、藍翎撰文批評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中的唯心主義觀點,以此為契機,發展為對胡適的批判,又轉為對胡風的批判,從對其文藝思想的批判迅速上升為反黨集團反革命集團。1955年5月25日,北京文藝界召開聲討胡風反革命集團大會,呂熒參加了這個會議,這是他一生的轉捩點,使他走上悲劇的晚年,但也使他人格得到升華,閃爍出瑰麗的色彩。
其實,五月十六日,胡風夫婦已被逮捕,后來,南北的“骨干分子”紛紛入獄。開這個會,不過是完成手續,開除胡風作協會籍,撤銷《人民文學》編委等,更重要的是造勢,顯示法辦胡風是文藝界的愿望和心聲。對每一個人,要表個態,受受教育。呂熒參加會,也不過叫他受教育而已。但他卻不知天高地厚,要對領袖的既定方略說三道四。
這個會的正式名字叫中國文聯、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七百多人參加,郭沫若主持,歐陽予倩、葉圣陶、梅蘭芳、呂驥、劉開渠、夏衍、田漢、馮至等26人發言批判聲討。本來并沒有安排呂熒發言,在他本人幾次寫條子要求后,上了主席臺。他究竟講了些什么,第二天人民日報的報導只有一句:“會上胡風分子呂熒在發言中為胡風辯護,遭到與會者一致駁斥。”根據幾十年后與會者多人的回憶,他說的是:胡風不革命,他的問題是文藝思想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會場上的庸眾哄鬧起來,紛紛斥責他,張光年大叫:“不要講這些了,要交待你和胡風的關系。”郭沫若以主持人身份說:“群眾不叫你說了,你下來罷!”還有人回憶:呂熒不肯下臺,是張光年把他拽下來的。
2001年6月張光年在北京接受采訪時回答:“一次反胡風會上,我突然站起來,向正在發言的呂熒同志質疑……那時候,整個兒是個人迷信,執行上面的政策。……呂熒同志我不熟,很對不起他……不要再說這件事了!……你們搞這段歷史,根據當時的情況,該怎么寫就怎么寫,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現在看來,這個會簡直是個可恥的鬧劇,有人為虎作倀,有人落井下石,有人隨波逐流,有人袖手旁觀,人性的負面在這里展覽。呂熒從容地挺身而出,成為抗擊這股濁流的中流砥柱,作為社會良心,為中國知識分子挽回了榮譽。正像普希金所說,為自己樹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會后不久,6月19日,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呂熒被隔離審查。所謂隔離,也就是叫他蹲在土兒胡同家里不準出去,也不準客人訪他。蕭軍曾去過一次,遭到擋駕。1956年5月26日,解除審查。會場遭遇和近一年的隔離,對于呂熒這樣一個正直單純而又極端自尊的人來說,是完全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他大腦神經受到嚴重傷害,健康惡化,出現精神病癥狀,發生許多離奇古怪的想象。就在這種困難狀況下,仍勤奮寫作和翻譯。《藝術的理解》和《美學書懷》兩部著作及譯作普列漢諾夫的《論西歐文學》相繼問世。
1957年12月3日,呂熒美學論文《美是什么》在《人民日報》發表,文前有編者按:本文作者在解放前和胡風有較密切的交往。當1955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揭露,引起全國人民聲討的時候,他對胡風的反革命面目依然沒有認識,反而為胡風辯解,這是嚴重的錯誤。后來查明,作者和胡風反革命集團并無政治上的聯系。他對自己過去歷史上和思想上的錯誤,已經有新認識。我們歡迎他來參加關于美學問題的討論。這個按語據說是由胡喬木擬稿并由毛澤東親自修改定稿的。這自然是政治平反的信號。因胡風問題罹禍而能網開一面,呂熒是唯一的幸運兒。
這按語中說呂熒對錯誤有所認識一點,還需要辨析。今天來看,呂熒有什么錯?他在堅持真理,維護正義。那么他當時會不會息事寧人委曲求全呢?以他毫不茍且的性格看:不大可能。他在山大的表現就是例證。據梅志回憶:1961年她從獄中出來后,呂熒向她介紹1955年5月25日會議情況時,口氣很大:“我想糾正他們,但他們沒讓我把話說完。”
1959年,呂熒從北京一人來到上海,他似乎想像七年前一樣在那里寫作。但七年前的好友何滿子、孔另境都成了右派。不得已他找到昔年在重慶相識的梅林,梅林把他介紹給葉以群。葉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關了一年。葉也算呂熒的朋友,且是安徽同鄉,一次也沒去病院探望他,呂熒一度以為遭了綁架,精神病加重。后來還是北京來人把他接了回去。
呂熒自1953年到北京后,就是孤身一人,與妻子已經離婚,兩個女兒也隨母而去。患了精神病后十余年間,關心探望他的只有馮雪峰、蕭軍、牛漢等人,年輕的有李希凡。李希凡是呂先生在山大授課時的課代表,師生關系密切。五十多年前山大批評呂先生時,他曾一度抵制,但終于屈服,在《文藝報》上發表過讀者來信式的文字,批評文藝學課程的講授。但后來李有過自責。二十多年前李為呂先生編過一本《呂熒文藝與美學論集》出版,在書的后記里,李為我們留下了1955年后十余年呂先生的生活情景:“那時呂先生住在交道口附近的土兒胡同一個大院的后院正房。房子很破舊,室內陳設也顯出單身漢生活的那種不整潔。桌上、床上以至沙發上,到處堆著書,放著香腸、面包、罐頭,一個大煙灰缸里滅掉的煙蒂已疊成塔形……或許因為這院落太空曠了,每當我晚上去時,總感到有點進入古城堡的味道,特別是由于先生健康情況的惡化,他訴說著‘離奇的想象’,更給人增加了一種孤寂的感受。”
1966年文化大革命伊始,呂先生在土兒胡同因瑣事和鄰居爭執,其時正用水果刀削皮。第二天人民文學出版社就出了一張胡風反革命分子呂熒持刀行兇的大字報,就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呂熒被收容并強制勞動,臨行還帶著一臺打字機和許多蠟燭,準備在勞改地夜晚寫作。幾經輾轉,最后來到渤海邊的清河勞改農場,這里被囚犯們稱為最后一站。每人一天三餐總共只有九個熱水瓶塞大的窩頭,無醫無藥。1969年3月5日,呂熒因凍餓死于清河農場。死時體重不過50斤,沒有親友在旁。死后沒有悼念活動,甚至沒有棺木,一卷破席埋到野地就結束了。幸虧當時呂熒身邊有個難友是清華大學“反動”學生姜葆琛。十幾年后從他口中我們知道了呂熒生命的最后歷程。
十五年前,我曾寫一短文,紀念呂先生,把他與法國德雷福斯案中的左拉相比。在呂先生為真理而殉難四十周年即將到來之際,我又勉力寫成此文。最后,我引用涅克拉索夫回憶杜勃羅留波夫一詩中的幾句,來表達我對呂熒師的無限崇敬和懷念之情:
……
怎樣一盞理智的明燈熄滅了,
怎樣的一顆心臟停止了跳動!
……
大地的母親呵!這樣的人
你倘不時而差遣到世上
生活的田野就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