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的權利

姜仲華

17歲那年，我在上學的路上慘遭車禍，左腿膝蓋以下截肢。整個秋天和冬天，我都在痛苦中度過，大部分日子以淚洗面，瘋狂時狠狠撕扯頭發、撕書發泄悲苦、絕望。我不敢出門，怕遏上人，甚至早晨不敢打開窗戶，怕聽到院子外昔日伙伴的歡歌笑語。

春天來了，窗前的梧桐樹披上了綠裝。一天上午，我無法排遣郁悶和孤獨，就拄著拐杖出了門。

好久沒出門，一切真新鮮：滿眼新綠，幾只小燕子在天空飛翔、嬉戲。春風浩浩蕩蕩，卻一點兒也不冷，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清爽，耳鼓里滿是此起彼伏的風聲。麥苗沙沙地顫抖著，并把顫抖傳向遠方，好像整塊大地都在綠色下顫著。我呆呆地望著，忽然感覺自己和這春光之間隔著無形的屏障，淚水無法控制地流出來。

遠處，麥田里那片桃林開花了，遠遠望去，仿佛落下的一大朵云霞，我拄著拐杖走過去。桃花在風中輕輕搖擺，粉紅、橢圓的花瓣，在細嫩、新鮮的綠葉的襯托下，像一張張青春洋溢的笑臉。我下意識地低頭看看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空褲管，自慚形穢。

桃樹間現出小土屋一角，一個老人在門前用壓水井壓水，隨著他彎腰、直起，清清的水源源不斷地流出，濺起晶瑩剔透的水花，流向桃林深處。土屋前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青石桌上擺了潔白的茶具，還扣著一本書。老人是我們村退休的張老師，沒有妻子兒女，一個人住在這里。

張老師看見我過來，停下壓水，微笑著說：“看看花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看著眼前的桃林。桃花一朵比一朵美，我的悲哀也一點點加深，不知不覺中，眼淚又來了。茫然環視四野，驀地發現桃林外的麥田里，一片桃花緊貼著矮矮的麥苗，顯得格外艷麗。我好奇地問：“哪有這么矮的桃樹?”

張老師笑了，說：“那是去年的一個樹樁，丟在那里，不想也開花了。”

我走近它。那個樹樁斜插土中，有碗口粗、一尺多長，樹皮大半脫落，深灰色的樹樁上，有深深的裂口，顯得非常丑陋。奇怪的是，樹樁一側，生出一根拇指粗的樹枝，其上又生出許多小枝，綴著一朵朵桃花。末梢桃花最密，顏色最艷。樹樁不到一尺高，桃花貼地蔓延，有的桃花伸進麥苗中。低矮、可憐的樹樁竟開出這么美的花，真是個奇跡!

“這干枯的樹樁，也能開花?”

“是啊，不光能開，你看，它的花不比這里任何的桃花差!”張老師來到我身后。

“這樣的枯樹樁，開花還有什么意思?”

“不能這樣看，春天來了，每棵桃樹都有開花的權利。”張老師說。

“開花的權利?”我愣住了。

“是啊，春天是屬于所有桃樹的，開花，是所有桃樹的權利，除非它自己放棄春天，放棄開花的權利。”

我默默地思索著，并艱難地蹲下，凝視著這些桃花，它們粉紅、嬌艷，不亞于果園里任何一朵。我突然覺得那深灰色、粗糙的裂口，似乎蘊含著什么，慢慢地，有一種溫暖的感動悄然漫過心房……

那天上午，我采了一朵桃花，回到家，找出塵封的日記，用透明塑料紙封在里面，鄭重地在桃花旁邊寫下：我的精神之友。

不久，我拄著拐杖來到縣城，擺起書攤，慢慢地，一些熱愛讀書的年輕人成了我的好朋友。現在，我每天都懷著美好的_心情打理書攤，空閑時，我坐在書攤后的小馬扎上，捧著書本讀讀寫寫，旁邊放著拐杖。我的收入，不僅能滿足我自己的生活需要，還能接濟父母一些。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么能活得這么充實?我笑而不答。我知道，是那個永遠在我的心里盛開桃花的樹樁，它讓我懂得，人生只要不放棄開花的權利，就會得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