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雨
只要給大中華經濟圈內的“小伙伴們”經濟好處,就能換來它們的認同甚至是“感恩戴德”,這種心態可能不完全適用于臺灣。主權紛爭沒有最后解決以前,大陸固然不能承認臺灣所主張的主權,但對臺灣的訴求要有基本的尊重。
繼2008年正式實現“大三通”以后,2009年兩岸關系最顯著、最令人期待的進展莫過于“兩岸綜合性經濟合作協議”在兩岸官方層面的正式提出。以兩岸及港澳之間的優惠貿易安排為起步條件,形成一個大中華自由貿易區,并以此為基礎推進各區域之間的經濟和政治整合,其重大意義怎樣高估也不過分。
政治松綁
當代經濟區域主義的實踐表明,國家或地區之間簽訂自由貿易協定,很少是出于純粹經濟原因。在大多數情況下,國家安全、國際政治關系、國內政策目標和政治意識形態可能是促使當事國簽訂區域協定的更重要的原因。
區域主義的擴散常常會在貿易體之間制造出一種“被排除的恐懼”和“不參加的成本”。
就中國崛起的大戰略而言,以大中華經濟圈(大陸、香港、澳門、臺灣)的全面經濟融合為基礎,以東亞經濟一體化為依托,幾乎成為不二選擇。通過同步不同速地推進大中華圈、中國—東盟、中—日—韓自由貿易區的建設,以此推動區內各經濟體的和解和合作,使中國成為東亞地區積極而富有建設性的、能夠提供地區公共物品的主導力量,這不僅在經濟和安全上大大有利于本地區的永久和平的建立以及人民經濟福利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也能夠展示中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有利于中國以國家實力和國際威望為基礎參與地區和國際事務的決策。
然而大中華圈的所有成員是否都自愿參加這個一體化過程是個有趣的問題。香港和澳門沒有政治上的包袱,也沒有進行自我選擇的政治合法性基礎,因而對積極進行與大陸的經濟整合不僅沒有猶豫和反對,反而從政府至民間都表現出了相當的急迫性和主動性,這表現在港澳對CEPA、大陸游客“自由行”、人民幣離岸中心以及其他種種中央政府經濟支持的熱切追求上。
但是臺灣的問題則遠為復雜,大陸與臺灣的更緊密經貿關系的實現,在根本上有賴于兩岸政治關系的改善。那么,為什么臺灣在排斥許久之后,現階段突然對兩岸經濟協議表現出認同和熱情?
臺灣對兩岸協議的認可,基本上出于以下幾方面互相交織的原因,第一,兩岸本有的強大的經濟往來是任何務實的領導人都必須承認的事實;第二,領導人的政治意愿在時機成熟之際能夠起到關鍵的作用;第三,大陸所使用的“迂回”與“倒逼”戰略發揮了作用。

大中華經濟圈其實是個由來已久的設想。早在1990年代早期,臺灣的鄭竹園教授就提出過這一想法,其時大陸改革開放尚未充分展開,臺港澳對大陸市場的投資和貿易也未達到依賴的程度。今天的情況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貿易和投資而論,2008年大陸與臺灣貿易額達1292.2億美元,大陸對臺灣出口258.8億美元,自臺灣進口1033.4億美元,臺灣順差為774.6億美元,臺灣是大陸的第七大貿易伙伴;至2008年底,大陸累計吸收臺灣直接投資476.6億美元,臺灣居于對大陸投資的第五位。根據臺灣陸委會的說法:“兩岸經貿快速發展,已成為臺灣經濟最重要的部分……大陸已成為臺灣最大貿易伙伴,臺商對外投資近七成在大陸,出口近四成輸往大陸……盡管兩岸經貿交流熱絡,但是,兩岸間在許多方面迄今仍無白紙黑字的明確規則,缺乏制度性保障,因而臺商在大陸市場的占有率正受到快速的侵蝕,兩岸貿易的穩定性亦受到嚴酷考驗。”
經濟基礎其實存在已久,如果經濟能夠決定的話,兩岸的經濟協議在若干年前就可以簽訂了。然而在李登輝主政時期,奉行“戒急用忍”政策,要求臺商“根留臺灣”,對大陸投資設置上限,同時推動“南向政策”,鼓勵臺商到東南亞投資。在陳水扁時期,對“戒急用忍”先是沿用,后改為“積極管理,有效開放”,對民間積極推動的兩岸經濟交流措施踩剎車。
兩岸經貿關系的突破性進展,是在國民黨的馬英九在2008年當選臺灣領導人之后。馬政府以前所未有的步伐快速松綁兩岸政策,首先是恢復兩岸周末包機談判并在2008年7月實現包機直航,接著放寬金門馬祖小三通,放寬臺灣金融業者在大陸的業務,以及工商界大陸投資的40%的上限及基金投資大陸企業股份比例。最重大的是,在馬英九的積極回應下,大陸和臺灣在時隔60年之后,于2008年12月15日正式實現了兩岸間航空、海運和郵路的“大三通”。此外,在陳水扁時期已經“斷交”的臺灣海基會和大陸海協會也開始每半年一次的正式商談。
在大陸方面,自胡錦濤和馬英九表達積極意愿之后,溫家寶在2009年對全國1人大的工作報告里也確認兩岸要盡早協商簽訂綜合性經濟合作協議。針對這個建議以及協議名稱在臺灣島內引發的綠營的密集政治攻擊,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在2009年4月9日強調協議的名稱不重要,“這都可商量”。種種跡象表明,與臺灣簽訂經合協議,已經在中央領導層內部達成高度共識,成為一項具有政治意義的“國家工程”。而臺灣政府方面的積極回應也表明,兩岸政治領導層對這一協議有著高度的默契。
大陸“倒逼”
在很大程度上,臺灣現在的態度轉變是因為面臨大陸在自由貿易區建設的積極主動姿態以及臺灣舉步維艱的“國際空間”的雙重制約。在這個意義上,大陸以“迂回”來“倒逼”臺灣的策略基本上發揮了作用。
“迂回”的措施表現在中國大陸在亞洲所簽訂的自貿協定,尤其是中國—東盟自貿協定。根據該協定,僅就貨物貿易而言,到2015年,中國和東盟主要國家對大多數商品互相實現零關稅待遇(到2020年和東盟所有國家實現此目標)。事實上,自2005年7月20日,中國—東盟之間7000多項貿易產品之間的關稅就降到了5%以下,這些安排,立竿見影地將臺灣工商業置于不利的境地。
以石化產業為例,大陸是臺灣石化業主要的出口市場,份額超過43%。根據中國一東盟協定的安排,自2010年起,大陸和東盟之間的石化產品關稅由10%降至零,而臺灣同類產品出口至大陸仍需付6.5%的關稅,出口至東盟則需付14.9%的關稅,孰利孰弊,昭然若揭。這也是為什么2009年2月12日,臺灣島內六大工商團體發出聯合聲明“以商逼政”,督促出口當局盡速與大陸簽訂自由貿易協議以分享中國一東盟自貿協定的利益,否則在區域經濟整合的趨勢下,“臺灣若無法適時加入,勢必被邊緣化,屆時為求生存及維護競爭力,企業只有被迫出走,果真如此將嚴重沖擊臺灣經濟發展”。
此外,以東盟為名義上的軸心的幾乎是同步進行的“東盟+1”(即東盟分別與中國大陸、日本、韓國)和“東盟+3”(即東盟與中國大陸、日本、韓國)的模式下,東
亞經濟一體化的浪潮正在快步進行。這個過程臺灣完全沒有加入,真正成了“亞細亞的孤兒”。
并不是說臺灣自愿不參加東亞區域經濟一體化的過程。事實上在2001年10月,臺灣正式加入WTO兩個月之前,臺當局就表示將推行FTA(自由貿易區)戰略,并于2001年11月建立了一個FTA專案組,以新加坡、新西蘭、日本和美國為初步目標。2001年11月,美國參議員Max Baueus也向國會提交了授權美國政府與臺灣展開自貿協定談判的法案。同時臺灣外交官員也開始與日本、新加坡和新西蘭方面展開秘密接觸。
北京方面對此做出了激烈的回應。2002年6月21日,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在記者會上稱,“凡是跟中國建交的國家,同臺灣開展經貿關系,一定要遵循一個中國的原則。這些國家如果跟臺灣當局簽訂自由貿易協定,必然會給他們帶來政治麻煩。”2002年11月13日,在中共十六大記者招待會上,石廣生重復了這一觀點并確認美國和臺灣之間沒有商談自貿協定。
我們無法確知是否北京方面的外交威脅起到了作用,但結果是臺灣確實沒有能夠和中國大陸的任何邦交國簽訂自貿協定。在無法按原計劃取得FTA的進展的情況下,臺灣轉向自己的“邦交國”,于2004年和巴拿馬簽訂了自貿協定,并繼續和中南美洲的小國商談和簽訂類似協定。毫無疑問的是,這些協定的政治象征意義遠遠大于他們的經濟意義。
上述情況說明,在內憂外困之,臺灣從經濟上講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從大陸打開通向區域經濟一體化的門徑。如臺灣陸委會的說貼所言,“因為兩岸政治關系益趨緊張及對立,以致雙方無法進行正常的溝通與對話,也影響到其他國家與臺灣簽署FTA的意愿與政治空間”,而兩岸綜合性經濟協議則是臺灣“重返世界舞臺的敲門磚”。在這個意義上,大陸的“迂回”戰略成功地對臺灣加入大中華自由貿易區起到了“倒逼”作用。
臺灣的心思
在目前的情況下,直接從大中華自由貿易區起步,即使在經濟上條件成就,在政治上也頗為不可能。鑒于兩岸四地關系已經自然演化出來的貿易關系結構,最佳的路徑是依據相同或相似的規則和原則來強化各自的雙邊關系,建立大陸-港澳、大陸-臺灣和臺灣-港澳雙邊的自由貿易協議,并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將各雙邊協定統合在一起,建立起大中華自由貿易區,并分階段邁向關稅同盟,共同市場,以共同貨幣為基礎的經濟同盟,到最后實現完全的經濟一體化。
大中華自由貿易區最重要的基石將是大陸和臺灣之間的經濟協議,也是決定兩岸四地經濟一體化能否成功的關鍵,這不僅是因為大陸和臺灣是兩岸四地中兩個最大的綜合性經濟體(與它們相比港澳則經濟結構較為單一),也是因為出于政治原因,這將是最難達成的雙邊協議。
顯然,只有對等互利的開放才能促成健康良性的一體化。兩岸經濟協議如果立意不正,規劃不慎,很容易陷入某種“精神上的誤區”。就大陸方面來說,與香港澳門簽訂的CEPA幾乎是大陸對港澳單方施予的優惠,從對等貿易關系的角度來講,大陸因為CEPA而獲取的直接經濟好處幾乎沒有。大陸的單方優惠措施的初始原因是為了紓困當時的港府,其目的政治性明顯。而CEPA的實施,確實大大改善了港澳的經濟困境,也提高了中央政府在港澳人民中的威信。由此很容易得出的一個經驗就是,只要給大中華經濟圈內的“小伙伴們”經濟好處,就能換來它們的認同甚至是‘感恩戴德”。
但這種心態可能不完全適用于臺灣。港澳尤其是香港本來就是世界上最自由和開放的經濟體,本身幾乎沒有貿易壁壘,所以在任何對外貿易協定中都提不出有意義的減讓。而臺灣則不同,臺灣的貿易保護措施相當之多,在國際上也很有名。尤其是臺灣對大陸產品設限的種類之多令人嘆為觀止,比如臺灣對大陸2000多項產品禁止進口,其中七成為農產品,近兩成為工業產品。臺灣也對大陸的服務貿易和投資輸入設置嚴格限制。種種措施,明目張膽地違反WTO的基本原則,因而WTO在2006年發布的《臺澎金馬單獨關稅區貿易政策檢討報告》中罕見地指責臺灣日益緊縮的兩岸經貿政策,不符合WTO非歧視待遇的精神和原則,沒有履行加入WTO作出的承諾。
另外一方面,臺灣政府和人民也決然無法接受大陸的“施舍”心態。出于歷史和現實的政治原因,臺灣在和大陸交往由開始自居正統的“漢賊不兩立”,到現在凡事講究“對等”,不“矮化主權”。主權紛爭沒有最后解決以前,大陸固然不能承認臺灣所主張的主權,但對臺灣的訴求要有基本的尊重。
此外,對臺灣來說,也要克服“只占便宜不吃虧”的心態,做出相應的貿易壁壘的減讓。如臺灣《工商時報》一篇社論所指出的,“我們也要提醒兩岸當局,經濟合作本質是一種‘給與取的對等關系。我給你什么,要換回什么,自有一套法則。當政者不應一面倒地仰視對方,反之,也不該居高臨下,把對方視為援助對象。雙方應時時刻刻以‘優勢互補、‘互利雙贏為念。從這個角度看,經濟合作機制的運作,也有一種‘市場交換關系。如大陸給臺灣石化業免關稅,臺灣也要準備拿什么東西來交換,如允許陸資入臺投資石化廠等。又如臺灣不愿意開放大陸農產品輸入,但可能要以開放大陸農業資材進口,作為交換。雙方經濟合作,既然要排除政治干擾,那就必然會走向一種生意模式的交換關系。這是雙方當政者必然先有的心理準備。”
在臺灣方面,追求與大陸的經濟協議背后的一個重大目的是獲取與其他國家或地區簽訂自由貿易協定的空間。也許,在政治上臺灣可能更愿意與大陸外的經濟體(如美國、日本、韓國、新加坡等)達成自貿協定。臺灣陸委會指出,“ECPA為架構執議,與大陸后續協商各項經濟合作需時甚長;在此期間……可以同步推動與其他國家訂簽FTA及協商參與區域經濟合作協議,讓兩岸經濟合作與臺灣經濟國際化同步向前推進。”
陸委會的說明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揭示臺灣方面的深遠用意,對此必須予以充分關注。對大陸來說,在兩岸綜合性經濟協議簽署之后,在法理和道義上都將失去再反對臺灣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簽訂FTA的正當性。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保證“一個中國”的原則不被削弱將是個重大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