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華
繼20年前成功擺脫鄉鎮企業主導的“蘇南模式”之后,外資主導的蘇州經濟增長模式,也似乎走到轉型的十字路口
6月初,一個悶熱的午后,王新來哼著小曲,慶祝自己又小賺了一筆:他剛剛只花了不到1萬塊錢,就從一家倒閉的外貿公司那里,收購了50臺舊臺式電腦。
去年秋天以來,這個蘇州二手電腦回收商就不再為貨源發愁,回收成本也一降再降。不過,目睹了大批當地企業倒閉的王新來也時常擔心:這樣的“經濟危機財”還能發多久?
在王新來的印象中,經濟形勢在一年前就突然變了臉:鬧了多年的“電荒”幾乎一夜間自動解除,往常整天不得閑的物流公司快遞員手頭也沒了活,大批農民工又拎起返鄉的行李。
位于江蘇南部的蘇州,是“世界工廠”最繁忙的車間之一,經濟實力遠超省會南京,在“長三角”地區是僅次于上海的另一制造業中心。占據當地經濟總量半壁江山的外資,不僅把這位昔日“蘇南病人”變成中國經濟總量最大的地級市,同時也成為國內諸多城市學習的樣板。
然而,今年一系列經濟數據的披露,印證了王新來心中的不安。
蘇州統計局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工業總產值同比下降了2個百分點以上,用電量不到去年同期的9成。這主要受累于兩項指標下滑:外貿出口只相當于去年同期的四分之三,外商投資則持續第9個月負增長。
由于外資主導的出口加工經濟從未如此虛弱,以至于當地政府對經濟前景的預測也相當謹慎:蘇州市統計局在“2009年一季度蘇州經濟運行情況”報告中稱,“回升跡象漸顯,基礎尚待夯實”。
對政府來說,除了希望經濟數據更好看之外,更大的挑戰則在于:蘇州繼20年前成功擺脫不斷衰敗的鄉鎮企業主導的“蘇南模式”之后,當下的外資主導的經濟增長模式似乎也走到了盡頭。
外資開始撤離
最先傳來壞消息的,是成立還不到三年的繽特力通訊科技蘇州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繽特力蘇州公司)。這家總部位于美國、全球最大的藍牙耳機研發制造企業,在今年3月宣布關閉位于蘇州工業園的工廠。
地處蘇州工業園的繽特力蘇州公司,占地超過2萬平方米,鼎盛時擁有近千名員工。蘇州工業園管委會甚至還以這家企業的名稱命名了一條當地的街道。眼下,這座被美國人拋棄的工廠寂靜無聲。繽特力蘇州公司的一位人力資源經理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全部撤離工作將在8月底完成,目前正在物色廠房買家。
繽特力總裁康人杰曾計劃在2010年前將蘇州工廠的總投資擴大到1億美元。但經濟危機不但打消了他的擴張念頭,而且還促使這位精明的美國商人放棄低附加值的制造部門,轉向專注研發,把產品外包生產。位于山東濰坊的一家民營企業——歌爾聲學承接了蘇州工廠轉移的全部制造訂單,由此也一躍成為全球最大的藍牙耳機工廠。
資本逐利的本性,暴露了蘇州作為全球制造業鏈條最末端的“制造中心”地位的脆弱。外商一旦發現成本更低的地方,就會毫不猶豫地轉投別處。經濟危機時期更是如此。
不僅僅是繽特力,整個蘇州工業園的半導體產業都陷入了困境,撤資成為外商“斷臂求生”的最便捷選擇。

同樣在今年3月,世界半導體巨頭——美國國家半導體也宣布從蘇州撤資,位于蘇州工業園的芯片封裝和測試工廠將在10月關閉。該廠一位員工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所有的機械設備將被運往位于馬來西亞馬六甲的美國國家半導體的另一家工廠。
6年前,美國國家半導體在蘇州工業園開工建立工廠之初,選擇中國區的運營總部時,就舍棄了蘇州,選擇了100多公里之外的上海。而事關蘇州工廠的重要決策,又幾乎全部來自位于香港的亞太區總部。一位美國國家半導體蘇州工廠的技術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美國國家半導體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各擁有一家工廠,來蘇州建廠,主要是看中這里的土地便宜和稅收減免。
更多外資半導體廠商在最終決定是否撤資之前,選擇了相對溫和的裁員和降薪,以作觀望。
美國芯片制造商AMD投資的飛索半導體有限公司,在今年3月中旬,一天之內裁掉了一半的員工。一位中國科技大學的應屆碩士生,上班還沒半年就再次加入了失業大軍。
此外,蘇州工業園的大批外商投資企業,如庫力-索法半導體、艾佩斯、歐瑞康、和碩、飛思卡爾、奇夢達等均傳出裁員消息。
在蘇州工業園總投資超過18億美元、擁有1.5萬名雇員的三星蘇州公司,沒有選擇撤資和裁員。但是蘇州工業園的一家三星電子液晶顯示器工廠的工人說,從去年12月開始,工廠就減少工人加班時間,實際的工資水平下降了三分之一。目前,該工廠的月平均產量尚未恢復到經濟危機前的80%。
經濟陷入停滯
撤資的陰云籠罩在整個蘇州工業園區的上空。
成立于1994年的蘇州工業園,由中國和新加坡政府合作建立,被視為蘇州經濟的樣板。目前,這個工業園吸納了1萬多家工廠入駐,其中79家“世界500強”企業投資的126個項目,其產出占整個工業園產值的四分之三,IT、家電、汽車航空零配件成為園區三大支柱行業。2008年,整個蘇州工業園的生產總值接近1000億元,占蘇州全市的地區生產總值、稅收和固定資產投資的15%以上。
蘇州工業園管委會新聞發言人劉杰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目前園區中的確有些企業暫時關停工廠、減少產能。”他認為,經濟危機給蘇州工業園區帶來的最大問題是訂單的減少和外部市場的萎縮。他同時認為,金融危機促使企業進行重組、洗牌,競爭力差的企業在此過程中逐漸被淘汰,從而逐步達到產能平衡。
此前,蘇州工業園區今年1月1日推出《關于促進經濟平穩較快發展的若干意見》中披露,去年11月開始,園區內企業的訂單下降了3到5成。
受累于蘇州工業園的頹勢,整個蘇州經濟增長乏力。
整個蘇州的經濟,實際就是建立在包括蘇州工業園在內的四大經濟開發區基礎之上。除了蘇州工業園,另外三家國家級的經濟開發區——蘇州高新開發區、昆山經濟技術開發區、張家港保稅區也都是年產值超過數百億元的經濟巨人,這四大由外資投資主導的經濟開發區貢獻了蘇州三分二以上的經濟總量。
蘇州大學商學院院長萬解秋認為,與廣東、浙江相比,蘇州兩三萬家外資企業問題暴露得要晚,但可能影響更深、恢復周期更長。
蘇州市市長閻立在出席今年全國“兩會”時坦言,截至2月底,該市有三分之一企業由于受到金融危機影響開工不足。蘇州統計局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外商直接投資比減少了近20%,投資額不到164億元。
截至目前,官方尚未透露撤資的外企總數。但種種跡象表明,如果經濟持續低迷,外資撤離蘇州極有可能從個別現象演變為一股巨大浪潮。
智聯招聘蘇州分公司總經理李偉說,自2008年11月份以來,蘇州工業園的外資企業大都凍結了招聘計劃,工廠操作工和企業中層管理人員的招聘職位下滑最為嚴重。李偉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從招聘職位來看,IT制造業,物流業受經濟危機沖擊最大。李偉說,盡管一些外資企業在去年12月已經和智聯簽訂了合同,但到了今年這些合同都取消了。
蘇州向何處去
外資撤離后的產業空心化,將是蘇州經濟面臨的最大威脅。
目前,外商在蘇州的投資主要集中在半導體、家電、汽車和航空配件產業,蘇州接近9成的外貿出口來自這些外資企業。
蘇州市財政局在一份題為《進一步提升蘇州外資利用質量的思考》的內部報告中提及,蘇州全市90%高新技術產品來自于外企,但80%的外企屬加工配套型企業,即使屬于高新技術產業,也只是眾多產業鏈中微小的部分。
這份報告認為,在蘇州外商獨資企業中擁有高技術者不多,引入的大都是二三流技術,或處于高端產業的低端環節。進駐蘇州的著名跨國公司大都把技術中心、研發機構、測試中心等放在在境外或上海,其高技術產品的核心技術也不會向蘇州轉移。
如果外資“退潮”,羸弱的民營經濟也一時難以接過發展的接力棒。
目前,蘇州本地民營經濟主要以紡織服裝、化纖、鋼鐵和機械加工為主,抗風險能力差。事實上,曾經是“蘇南模式”發源地之一的蘇州,民營經濟天生弱小,而后來以吸引外商直接投資主導的輸入型的經濟模式下,政策和資金長期傾向外資,蘇州民營經濟因此羸弱。
蘇州大學經濟學教授沈健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蘇州過去的發展模式過度依賴廉價資源。隨著本地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的上升,優惠條件不復存在,企業大規模外遷是遲早的事,就像當年很多外資企業從廣東遷到蘇州一樣。
但政府仍試圖強化上述優惠政策,以留住外資。
以蘇州工業園為例,從今年1月開始,工業園區管委會下調園區公積金繳費比例2個百分點,企業因此每年減負3億元左右;接著,放寬企業注冊資本不能按期出資的處罰;管委會甚至還在年初幫助一臺資企業從中國工商銀行和中國銀行等國有銀行那里獲取貸款。
當越來越多的企業開始撤離蘇州時,政府選擇了軟件外包業,作為填補未來產業空心的后備軍。早在5年前,蘇州就和大連、廣州、上海、深圳一同入選“中國軟件歐美出口工程”試點基地,成為軟件外包的“國家隊”成員,并成立了以蘇州國際科技園為主體的蘇州高新軟件園承接外來投資。目前,蘇州高新軟件園由大連軟件園股份有限公司運營管理。園區內企業仍然以日本富士通軟件、印度NIIT軟件培訓、法國歐陸分析技術、韓國易當網絡等外資企業為主導。
但是,蘇州軟件業要取得與制造業中心同樣的地位,尚需時日。今年6月19日,第七屆中國軟交會發布的《2009中國軟件自主創新報告》認為,北京、上海和深圳市是軟件產業自主創新能力最強的城市,而蘇州則處于“第二梯隊”。
“蘇州早就呼吁經濟要轉型,現在看,轉型還是晚了。”蘇州市政協副秘書長徐偉榮說。他曾擔任過蘇州市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對于蘇州的外資主導“飛來經濟”背后的隱患相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