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斷想

王永瑋

春是生命中的溫情

那是個干旱少雨的地方，一年四季刮風的日子占多數，況且那風也不溫柔，夾雜黃塵沙粒遮天蔽日，有點飛沙走石的味道。因此，能在炭山扎根的樹也就那么幾種——杏樹、柳樹、榆樹。春天走進炭山，半道上就飄來有點甜的杏花味，潮潮的，就像把眼睛和鼻子貼在花上，非要用沁人心脾來形容不可，聞著這樣的味道，人真想往花堆里鉆，恨不得變成一只蜜蜂才好。當這種感覺欲望愈來愈強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盛大花海，粉紅的、雪白的，涌動搖曳，蔓延燃燒。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開放，集體占領這里的山坡、村莊、河道。連那些往常塵土飛揚的小路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只見紫紅的手一樣的枝干高擎著芬芳的火焰，轟轟烈烈地跑下山，跑進村莊，跑進游者的眼睛，傳遞春訊，給你一份驚喜，幾多躁動，幾多感慨。這時候，索性躺在溫熱的草地上，兩手撐著腦袋，看那些熙來攘往的蜂群。花粉也不知道啥時候濺落到身上，引得蜂兒揮之不去。你陶醉在一片春韻中，心靈安寧放松，浮想聯翩，為什么杏樹不像其它樹種，當蓄滿葉子的時候再開花呢?杏樹像一個樸實的山村女子，早早就嫁給春天了。春孕滿樹，夏來分娩，已是她的本性。

山洼上傳來牛羊的哞叫聲，他們早已啃青了，馨香鮮嫩的青草使枯黃的麥稈黯然失色。它們站在嬌艷的杏樹下，一幅充滿詩意的回春圖。放牛娃折了花枝，滿山遍野跑。小小新娘，早已上轎，幾朵杏花是最好的嫁妝。春天的游戲不只是這一種。想起小時候拿了棉花蛋包住鼓鼓的花蕾，填在耳朵眼里，想孵出一窩雞娃。晚上睡覺的時候夢見一群可愛的雞娃圍著你爭米搶菜，跑來跳去，一覺醒來，已是背上書包上學的時候了。耳畔回響著朗朗的讀書聲，周圍一群陌生而頑皮的小伙伴，讓童年變得絢爛無比。是的，杏花開了，脹破的花蕾里面，尖尖的青杏探出腦袋，讓你垂涎三尺。杏花開了，翻滾的泥浪鋪好了綿軟的溫床，只等玉米、山芋、麥子下地，做一個酣暢淋漓的春夢。

燃燒的風景

堤埂上，崖沿上，山泉旁，柳樹被吵醒了，張開細細的綠眼睛。山風暖暖的吹在身上，他想脫掉那件古老、笨重褪色的外衣，換一件夏裝，兜兜風。柳樹開始現出張揚的姿態來，僵硬的枝條變得柔媚了，像風梳過的長發，一綹一綹的。走在寂靜的山道上，你的眼睛會順著她的，就像遇見了一個出山趕集的女子。柳樹周身纏繞著暖風，急急的，有些按捺不住地潮氣一點一點蕩漾開來。你走進她，扶住她，摸著她光滑的身子，蒼綠色的體紋是新的。你忍不住，用指甲輕輕地掐了一下，一個月牙形的黑印痕滲出細細的汗一樣的汁液。這么嫩的身子!風吹著枝條拍打著樹干，發出啪啪的聲音，像腳步聲，她羞澀地跑開了。深山中的柔柳，缺少一潭碧水洗去塵埃中的疲憊。她只能年復一年堅守著，給牧羊人一點家的陰涼，給大山的野蠻中夾雜了一點淑女的味道。一直到老，柳絮飄飛，送走子孫，干了，砍伐了，變成燃燒的風景，成灰。

我是樹的兄弟

榆樹是最好的看家樹，密密匝匝圍在堡子周圍。可以是籬笆，也可以是拴牛樁，細一點的，是離老人最近的拐杖，一出門就可以拄著身子。頑童則把它當成自己浮在空中的船，漂在天上的吊床，盡情享用。春風一吹，滿樹的榆錢嘩啦啦地響。葉子還沒有長大，榆錢搶了先，壓得枝頭彎的不能再彎。淺黃翠綠的圓眼睛，瞅著你摘，嘴里填滿了，衣兜裝滿了，籃子盛滿了，還不夠，再折上幾枝回到家，做成榆錢飯。蒸成饃，想咋吃就咋吃。這些天然的甜面包讓春天殷實而飽滿。榆錢是吃不完的，大部分變干，凋落、入土。趕秋季，又是一棵小小的榆錢樹，一簇一簇，布滿田埂、洼地。它們僅僅抓住了一點發芽的水分就像火一樣躥起來，過不了幾年又是一道籬笆墻。

炎熱的夏季，老榆樹是最好的遮陽傘。正午歇晌的農人，支了床在樹下睡一覺，醒來，拿起鐮刀，蘸點水，開始在石頭上磨。磨刀不誤砍柴工，一地的糧食就在飛刃的親吻中暈倒。大榆樹發出的聲音是與眾不同的，是那種整齊、均勻、渾厚的呼嘯聲，仿佛置于曠地，缺少阻攔。聽著那種綿長、悠遠、連續，又不急燥的聲音，就像看見寬廣平穩，透明冰涼的水漫過樹頭。葉子順著一個方向，光穿不透。一只游在水中的老榆，傳遞著瀑布的聲音，讓歇涼的人久久佇立，聽她，靠她，摸摸她。

我和秋天分手

秋天慢慢來了，黃燦燦的甜杏掛滿枝頭。人們拿著長桿，提著籃子，在杏樹下圍得密密匝匝的，順著樹梢掠一下，一場杏雨砸得人就躲不急，也砸出一串尖叫聲，歡笑聲。老鄉們把杏子吃了，曬干了，變錢了，杏樹是甜蜜的。如果說春天的杏花給人激情、希望，那么秋天的杏樹給人溫情、回憶，久經風霜之后的滄桑感。看那層層疊疊的紅葉像燃起沖天大火。要把那一塊土地燒焦，秋天的楓葉也不過如此。細看每一片葉子，都透出滿足的疲憊，他們是秋天的臉，是農人辛勞四季吹紅的臉。站在山頂上看，杏樹一片連著一片，在秋風中聯歡，朗誦一首秋天的詩句，你就不忍心摘下任何一片葉子，那是一種集體歇息方式——慢慢地紅，慢慢地黃，慢慢地枯萎，在不經意間凋落，不發出響聲。

在秋天，我心事重重地穿行其間，像一枚尋找三卷本詩集的單薄的書簽，準備和葉子一起躺下。還是不忍心放過這個短暫的季節啊!腦海里一遍遍想起沙塵暴中那些抓緊樹干的葉子，一瓣、兩瓣、半瓣，一點一點揪離的花；一天一天變硬變黑的樹干；遲早要到來的紛紛揚揚的雪。我久久不愿離開，靠得更緊。留一張2008杏樹的影吧!

冬天只有回憶

天越來越冷。柳樹榆樹還沒來得及變黃，就被凍上一層冰，成了秋天的標本。由于地勢高，氣候異常，這里的樹很少有黃葉的過程，只是忘情地保持著濃濃的綠。葉子一沓一沓像綠色的名信片，寒流對它們是一種暗殺，災難，猝不及防。榆樹和柳樹都是這里的冬青樹。在紛紛揚揚的雪天，它們的旁支斜杈被塔一樣的雪堆壓折，發出痛苦的吱呀聲。一個人站在遠處，靜靜地聽，不想靠近，不敢靠近。他想著一個春天，一年四季，樹身上一圈一圈的年輪；他還想著一群山坳里的樹，老了，干了，發芽了，落葉了。他看見紅紅的柴火，飄揚的煙塵；他不想走了，像樹一樣站著。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