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王哈克

席海清

15歲，對于鹿類而言，似乎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就在幾個月前，鹿王哈克就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肌肉開始松弛，它的牙齒開始松動，連咀嚼鮮嫩的草葉都相當困難。然而，它不甘心像其他一些衰老的鹿那樣，普普通通地死去。

哈克是一頭勇敢非凡的鹿王。它智慧出眾，曾經身強力壯，它統治了尕瑪兒草原的鹿群長達8年之久。但是哈克的生命之火就快要燃到盡頭了，它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能給鹿群留下一點永遠值得紀念的東西。

四個月前，尕瑪兒草原上出現了一匹兇惡的狼。每隔10天左右，那匹可惡的猛獸必然會沖擊一次鹿群，咬死幼鹿或者老鹿，葬身狼腹的鹿已經有14頭了。鹿王哈克率領著鹿群四處躲避，但那匹狼卻像幽靈一樣緊緊跟蹤著它們。鹿群仿佛成了狼的俘虜營、屠宰場和食品庫。

鹿王哈克受不了這種侮辱。

一種神圣的使命感，驅使它做出一個非凡的決定——臨死之前要與老狼決一死戰，它要消滅禍根，為鹿群除害!

哈克一直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傳遞給鹿群，甚至連它最寵愛的母鹿艾莉也不知道。鹿要消滅狼，沒有一頭鹿會相信。其實，鹿王自己也沒有任何取勝的把握，但它不愿死后讓同類嘲笑它不自量力，所以，它要悄悄地干。

就在鹿王哈克尋思怎樣實施為鹿群除害的計劃時，它做夢都沒有想到，杰米會跳出來向它挑釁。

杰米是一匹年輕的公鹿，它身軀魁偉、體格健壯，在鹿群里時常爭強好勝。它看出老鹿王已經年老體衰，便想推翻哈克的統治，自立為王。

一天黃昏，當鹿群在水塘邊，按地位的高低和等級的卑尊，有秩序地排隊飲水時，排在隊伍后面的杰米，突然奔到隊列的最前面，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去吻艾莉的面頰。那時，美麗的母鹿艾莉是鹿王哈克最寵愛的妻子。杰米的無禮讓艾莉憤怒，它掙扎著躲開杰米的調戲，堅決拒絕了杰米的吻。

可是，杰米并不死心，它追逐著艾莉……

哈克震驚了!如此卑鄙的舉動，就連普通的公鹿都無法容忍，何況是無比尊貴的鹿王!哈克咆哮著奔了過去。

杰米退到水塘邊一塊空曠平坦的砂礫地里，這是理想的格斗場。它前肢微微彎曲，后肢挺得筆直，勾著腦袋，亮出八叉大角，擺出一副氣勢洶洶打架斗毆的姿態。

鹿群慌忙散開并圍成了一個圓圈，它們緊張地觀望著。面時氣勢洶洶的杰米，鹿王哈克突然覺得一陣悲涼。老狼血腥的恐怖籠罩著鹿群，而杰米竟還有心思爭奪王位。

哈克和杰米互相對峙著，這將是一場惡斗。老鹿王相信，運用自己的智慧、經驗和精妙絕倫的挑眼絕招一定能打敗杰米，可那匹該死的老狼，還有無辜的鹿群，無疑都等著自己用性命來守護。眼下的杰米年輕力壯，極有可能惡斗百十回合，才能見分曉。可哈克畢竟老了。這場惡斗會耗盡它最后一把力氣，它就再也沒有力量去對付那匹狼了。

老鹿王冷靜下來。這時，杰米瞪著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向它沖過來。就在杰米的八叉大角即將和哈克的鹿角相撞的瞬間，鹿王突然掉轉頭，逃避開了。

整個鹿群呦呦鳴叫，老鹿王哈克逃跑了，鹿群開始向新的鹿王杰米歡呼。

哈克極其痛苦地度過了七天。

它丟失了王位，丟失了鹿群對它的敬重，它的地位發生了由天上落到地下的巨大轉變。每當鹿群找到一片新草地，只有等所有的鹿吃完了嫩草，才輪到它啃上一點枯黃的草根；每次飲水，只有當別的鹿喝飽了，它才能享受幾口早被鹿群踏成泥漿的污水；走路時，它只能走在隊伍的最后頭，那是最危險、最容易遭野獸襲擊的位置；睡覺時，也只能睡在鹿群最外圍，任憑寒風夜霧吹刮在身上。最讓它不堪忍受的便是自己的愛妻艾莉，在自己被迫退位后，它又投進了杰米的懷抱，成為新鹿王的嬌妻。

哈克的心在流血，它放棄了王位，含辱蒙羞，不就是為了殺死老狼嗎?可誰又能理解它的一片苦心呢?

哈克突然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傻瓜和笨蛋!它決定還擊，它一定要挑瞎杰米的眼睛。重新登上鹿王的位置!

就在它靠近杰米的瞬間，它仿佛看見已葬身狼腹的母鹿安娜那雙哀怨的眼睛。為了虛榮的王位，為了輕佻的艾莉，難道能放棄自己的理想，眼睜睜看著整個鹿群毀滅?

不，不不……

就在琥珀色的鋒利鹿角快刺到杰米眼瞼時，哈克再一次臨陣退縮了。它扭轉身向后逃，它再一次隱忍住了這份恥辱。

第八天，老狼又來了。

鹿群開始驚慌逃命，杰米跑得最快。哈克沒有逃，它高傲地屹立在草地上，迎面對著老狼!

老狼齜牙咧嘴朝它逼近。哈克望著尚未逃遠的鹿群，撇開四蹄朝一條山谷逃去。它想把老狼引進山谷，遠離鹿群，這樣，它便可以無憂無慮地干掉老狼。即便自己身亡，鹿群也可以在茫無天際的草原上跑得更遠一些。

這是一條死路，三面都是絕壁，無處可以逃生。

老狼緊迫不舍，張牙舞爪，向它撲來。

哈克用鋒利的鹿角阻擋著老狼兇狠的進攻，可它畢竟老了，動作有些笨拙，它防著左翼時，老狼卻已經撲到右側。它剛顧著前面，老狼已躥到了它身后。它不但一次也沒用鹿角刺中老狼，反而自己的背脊、脖部和后肢被老狼鋒利的爪子撕開十幾條血痕。它只能左右搖晃著角架護住脖子，才不至于讓老狼咬到致命的喉管。

就在哈克左躲右閃間，那匹狼突然長嚎一聲，縱身一躍，撲到哈克的背上，爪子像鐵釘似的釘進鹿皮和肌膚。哈克拼命地跳躍顛簸，妄圖把對手從背上顛下來。猛地，它的臀部一陣劇疼，它的鹿皮已被狼牙咬破，碧綠的草地上灑下一串鮮血。哈克發瘋般地狂蹦亂跳，可是沒用，它甚至聽到狼牙啃著它的后腿骨，發出嘎嘎的響聲。

哈克一陣暈眩，它忍住劇疼，觀察周圍的地形。它發現左側不遠處有一片密匝匝的灌木叢，荊棘縱橫，毒藤糾纏，毒藤上布滿了一根根魚鉤似的倒刺。

于是，它向灌木叢奔去。老狼被顛下來，“咕咚”一聲栽下地，痛得一陣呻吟。

而這時的哈克已經遍體鱗傷，失血過多，讓它再也支持不住了。它知道不能硬拼，得以智取勝。

它瞅準右面絕壁前的一道一尺來高的石坎，便朝著那里退去。狼繞到左側，咬住了哈克的左后腿，便引得它哀鳴一聲，癱倒在石坎邊。它的喉管、臉頰和四蹄正好埋進石坎和地面形成的夾角里，那是一個老狼無法咬到的死角。

它側身躺在地上，鹿角向外。

那匹惡狼撲到哈克身上，咬肚皮，咬肩胛，咬后頸窩……哈克忍住劇痛，四肢不停地抽搐著，彎曲到一個最佳角度，緊緊蹬在石坎上。老狼在哈克身上亂咬了一通后，便叼住它的后頸窩，想把它拖離石坎，這樣才能咬它的喉管。哈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它感覺到鹿角碰觸到了狼頭，碰觸到了柔軟的狼腰。于是，它憋足勁，彎曲的四肢狠命在石坎上一蹬，腦袋向上一仰，只聽“嗤”的一聲。鋒利的鹿角已刺進濕熱的狼腹，又黏又稠的血液漫流出來。老狼一聲慘叫，想跳開，但已經來不及了。哈克迅速站起，用鹿角挑著老狼，沖到絕壁下，把老狼抵在巖石上。鹿角深深地扎進狼腹，任狼血噴涌而出。哈克的一只眼睛被狼爪摳瞎了，一只耳朵被狼牙撕掉了，臉上血肉模糊，可是它絲毫不松動，死死地抵著老狼。老狼的身體無法動彈，四足亂抓，凄厲長嚎。

終于，老狼的叫聲越來越弱，最后停止了嚎叫，停止了撲咬，慢慢垂下腦袋，整個身體也癱軟下來。

哈克欣喜若狂，它戰勝了惡狼!自己還活著!哈克從狼腰里抽出了鹿角。

惡狼倒在地下，腸子斷成兩截。哈克引頸長嘯：“呦——呦呦——”它想告訴鹿群，惡狼是可以戰勝的!

突然，哈克的脖子一陣巨痛，緊接著“咔嚓”一聲，它的喉管被狼牙咬斷了，狡猾的老狼趁著還有最后一口氣，掙扎躍起，一口咬住了它的喉管。

因為興奮，哈克犯了輕敵的錯誤，它不知道老狼是在裝死啊。狼腹雖破，狼腸已斷，但它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以死相拼?？墒?，后悔已經晚了。哈克無力站立，渾身癱軟，四肢一屈，癱軟了下去……

靜靜的山谷里，兩具僵硬的尸體倒在血泊中……

(司志政摘自《愛人坊·白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