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林一木

深夜中的愛伊河

現在，她帶著故國身體的恩賜

在對岸的夜色中一派寧靜

寬闊的河水保持不動，它的下面

埋著深愛的心

現在，她把那道生命的岸濱

交給遼闊的土地，那個在歲月中消失的城市

它們的歷史，曾成為分割的河流

被人們忘記

黑夜畢竟是巨大的屏障，白晝更是

熟悉的聲音從黃河上游緩慢傳來

在黃昏消歇

七十二連湖曾是它子民的眼睛

歷史證明，回溯是一種文明的幸福

愛伊河靜靜的倒影被故國群星

輕輕包圍。你看，她頭枕一柄銀質彎刀

正在歸來的月光上酣睡

風吹過

1

九月，天開始變高

風吹過，只留下一小塊熱

大雁急急忙忙，脖子瘦長

向著南方

風吹過城市像吹過一座曠野

2

九月，天變得很遠，很藍

遠得讓人不敢邁步去遠方

看望思念的人

藍得讓人想原地不動

和它廝守一生

3

九月，有的人失去了自己的親人

她一直埋著頭

收拾門前的花籽

4

九月，該安靜下來的都變得低聲

不該安靜下來的還在苦苦乞求

有些槐枝很低

在風中一遍遍彎下自己的身子

5

九月，父親又回到鄉下

去平整老家門前的那二畝好田

母親一個人坐在城里的小院守著

黃昏出現的第一顆星星

我在電話里問媽，你在干什么

媽說，我閑坐著

6

風吹過，只有一個方向

從我這里吹向你那里

它吹到你那里的時候是否

還帶著硬，帶著柔軟的內心

橫溢的才華

命運

冰雪還未融化

東風給杏花捎來春雨，布谷為我的耳朵啟蒙

滿月，珍珠在光潔的臉上滾來滾去

這時候我是一棵白菜

站在叮叮當當的風中，把喜悅輕輕打開

又像一只未成年的銀狐，小心跑過雪地

而我也曾驚慌失措，在聲色俱厲的風雪中無話可說

把手給你的時候，我是一只在高處哽咽的大雁

等哭累的云睡了，翅膀才重鑲陽光的花邊

田鼠和花園墻都睡著的夜晚

我常順著花朵的血脈

溯流而下，翻過青刺的山和絨毛的森林

走進泥土的房子。我用自己青春的身子

一遍遍比對大地的胸懷和暖意

我曾用蜜蜂的翅膀勞動，用油燈給黑夜照明

站在院子的中央

我指揮東墻的喜鵲與西墻的烏鴉合唱

我曾穿上云的衣裳為蕎地出嫁雨水的妹妹

還踏著補丁的雨鞋，趟過河溝

順一根劃破的豳草的指頭

我把根的深和手掌的寬恕講給人們

在這世上，我未曾珍視過自己的容貌

從少年到青春，素面朝天

這是一個偶然的笑魘，有如冠冕、塵埃和贊嘆

這漫長的一生我什么都沒留下

而陽光依舊輕撥枝葉

將灰色凌亂的花瓣撒上我的床。我站起來

山巒遠處，陽光正推開冰雪的綠窗

該如何慶幸呢

該如何慶幸呢，擁有過海浪一樣的林帶

無垠的麥地，比天還藍的水

村莊一定在孕育熱的愛情

種子和花冠

讓夢在田間安置一把椅子

農婦坐在那里，撫慰五只羔羊

春風撫慰麥苗

這遠鄉的夢甫醒，就被埋進我心中

像沉默的父親將命運之根

深深扎進泥土

它們是故鄉留給女兒的礦藏

不需挖掘，卻無時不將金子的光芒

照向我的內心

村莊的嫂子

喜鵲正在給孩子穿漂亮的花布衫

土地迎風抖出一匹匹綠綢子

農婦彎腰

用一把鋤侍弄亮閃閃的土地

這些扎花頭巾的嫂子

是從泥土里開出的最耐久的花

這些侍弄土地的人把土地當作丈夫

家，和日子

春天就在她們手里

可她們顧不上看那一樹一樹的桃花

她們用慢慢一年的勞作

期待秋天

那連綿的雨后，萬物將綴滿金黃的光芒

歇息時，她們就一屁股坐在地埂上

端起鼓脹的乳房

給懷里的兒子喂奶。這村莊的嫂子

就成為土地最美的油畫

那潮濕暗青的泥土在她們身后

平鋪，寬廣，一望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