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
在越來越踴躍的土地開發沖動下。基層的土地監管者,既要保護“18億畝耕地紅線”的守土職責,又要保證地方政府的發展沖動。
在這個矛盾下,他們的處境和生命何其脆弱。

國土所長余靜鵬,情緒不對勁有一陣子了。
最早察覺異常者,是農用車司機黃錦標。
黃家在上湯鄉國土所斜對面。2009年3月開始,余靜鵬找上門,請求搭伙,一日早晚兩餐,每餐5元。起初還有規律,到了6月4日,余靜鵬就突然“消失”了。
5月下旬,余靜鵬在路上偶遇黃錦標,硬塞給他100元伙食費。黃納悶,不是說好了年底結算嗎,這個所長怎么啦?臨別,余靜鵬說,“有機會吃到過年,到時再給伙食費”。
端午節前,余靜鵬專門跑到好友劉聲淼家里。那天,劉聲淼不在,余靜鵬留了句話,“嫂子,搞不好,過完節,我就要進號子。”離開時,余神情黯然。
5月27日,端午節前一天,余靜鵬在農資連鎖店,買回一瓶甲胺磷農藥。
5月29日,余靜鵬約劉聲淼縣城見。劉問,說你出了事,是輸了錢?還是挪用了公款?“不是錢的問題。他們說我監管不力。”
“不就是受個處分,有什么了不起?”劉安慰余。
“不是那么簡單。說要開除工作。”
空了分把鐘,余靜鵬突然冒出一句,“我想死了算了。”余此前很少向外人表達過絕望,包括他的妻子和3個兒子。
6月1日前后,從不和兒子談論工作的余靜鵬,分別給遠在廣東、廣西的兒子打電話,父親跟兒子們開玩笑說,飯碗可能沒了。還鄭重地交代兒子,結婚時要請誰誰誰,名單羅列了一大堆。
余靜鵬夫妻感情不和,常年兩地分居。余最后跟妻子打電話的時候,妻子在江蘇,兩人沒說幾句,自此訣別。
劉聲淼當時沒把余靜鵬輕生的話當真,以為只是玩笑,他當即力勸;你現在是國土所長了,父母都在,兩個兒子馬上辦婚事,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余靜鵬不吭聲,吃了一個雞蛋、一碗飯,走了。
一個星期后,余靜鵬死了。
土地的底線
2008年1月15日,余靜鵬調任上湯鄉。
余出身農家,老家在武寧縣羅坪鎮長水村。高中畢業加入當地護林隊,后來進入武寧縣委黨校,在羅坪鄉法律服務所工作過幾年。上世紀90年代初,余首批進入國土系統,先后在多個鄉鎮國土所工作。
調任上湯鄉后,余從副所長升為所長,盡管上湯鄉國土所總共就兩個人,余也把這看做一種提拔,“得到局黨組領導的信任”。
上湯鄉黨委書記是公安系統出身的徐峰,這是個年輕的一把手,比余靜鵬早6年到上湯,在當地已經干了兩屆。當地村民和退休鄉鎮干部都說,徐峰曾是原武寧縣委書記的司機,但徐峰否認,說自己只是曾借調縣委工作過。
鄉黨委書記對新到任的國土所長印象深刻,初次報到,“余靜鵬就抱怨,路太遠了,不想干。”在他看來,余的消極心態,為接下來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余臨終前留下過一份工作筆記,其中簡單地記錄了他在上湯的工作經歷。那是2008年。“大約3月上旬,徐書記不在家,張鄉長找我去,意思是我剛來工作,經費有問題,算我拿4000塊活動經費,要我到上湯路邊田里,放一些農戶的用地線。”
余靜鵬提到的“路邊田里”,距湯鄉政府1000米。
2007年,上湯鄉開修公路,鄉政府以21元/平方米的價格從農民手中征得這些農田,之后再以200~260元/平方米不等的價格賣給建房農戶。
鄉黨委書記徐峰后來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農民買地款已進鄉財政專戶,但他說這些地屬“建設預留用地”,手續還在申報中。
“這是基層政府典型的‘以地生財!未批先建!”武寧縣當地國土局一位干部稱,不管是什么用地,都要依法辦理農用地轉用報批手續,逐級報批,“放線”是報批通過后的最后一道程序,“放線”意味著國土部門允許建房,“但連起碼的報批手續都沒有辦理,是絕對不可能去放線的”。
上湯鄉長張武的“放線”要求,遭到了這個新來的國土所長的拒絕。
“我說,占用耕地必須搞農用地轉用,然后再履行報批手續,再可以圈地。(不報批就放線)這種違規操作是不行的。”
余靜鵬的筆記記載,“在辦公室談了兩三天,都沒有達到效果。”“然后徐書記找我,要我放線。我說,放不得。他說上面的事他會擺平。我如果有事,鄉政府給我工資。最后,要我下午一定去放線。”
徐峰承認,上湯鄉武裝部長付軍榮、鄉長張武以及他本人,曾多次找過余靜鵬。主要是要求余靜鵬盡快辦理這塊地的報批手續。
按余靜鵬的記錄,不管什么人怎么跟他講,到最后,他還是沒有去“放線”。在徐峰看來,這可能是余靜鵬消極工作的表現,但在余的親友看來,余就是個“一根筋”的人。
“他原則性很強!”徐立龍回憶。徐是余靜鵬的大舅子,2007年,他打算建新房,要占點耕地,想到妹夫在國土所當副所長,找余幫忙。“話還沒說完,他就直擺手,說沒辦法,”徐立龍說,余靜鵬拒絕得很干脆,“上面管得很緊。”
以前是得罪親戚,但這次不一樣,得罪的可是鄉黨委的一把手。
和一把手相處
上湯位于江西湖北兩省交界,因溫泉而得名,人口不足7000,離武寧縣城70多公里,每天往返只有4趟中巴車。
盡管當地手機信號已經覆蓋到了田間地頭,但在當地村民看來,四面環山的上湯鄉,仍然“山高皇帝遠”。
因為人少,上湯鄉政府在編的公務員只有14人,從鄉政府大門出來,不到200米,就是鄉便民服務大廳,包括國土所在內的“七站八所”都在這里。
“大家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基層政府的運作,就像一個圈子,以鄉黨委書記為核心,圍著轉。
國土所是縣國土局的派出機構,受縣局和鄉黨委政府雙重管理。雖然服務地方經濟也是國土所的工作職能,但當同級黨委政府的做法與土地法規相抵觸時,因國土所的人、財、物都不歸鄉政府管,不同的所長就會有不同的做法。
“這其實很考驗一個管理者的領導藝術,”一位當地國土部門退休干部說,有的會服從當地黨委政府,有的則會向上級國土部門匯報,還有的則堅持原則依法辦事。
余靜鵬顯然選擇了后者。
受制于交通,上湯雖有溫泉資源,但也鮮有外商前來投資。“人少地多。”這些年,“土地出讓金”成為鄉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
書記徐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按規定,正常招拍掛手續下,當地出讓土地所得,“67.5%返還鄉里”。
去年,上湯鄉財政收入是356萬元,而在2005年,當地財政只有149.5萬元。
武寧縣國土局一位干部介紹,國家的土地政策重點是保護資源,而地方政府的土地政策重點是開發利用。“立足點、出發點明顯不同,要國土部門履行好既保護又開發的雙重職能,很難。”
實際上,這也是地方一把手和基層國土監管者的尷尬關系。兩年前,國土資源部執法局局長張新寶受訪時曾說,地方政府仍
是土地違法的主導。而市、縣國土資源部門的處境十分被動、尷尬。
書記徐峰否認政府主導“放線”,但他承認,私下里找余談話時,曾建議“為上湯做點工作,盡快把材料往上報。有沒有指標是另外一回事,不報上去,上湯就是死水一潭,經濟得不到發展。”
對鄉黨委書記說“不”后,余靜鵬開始被這個圈子邊緣化。在他的工作筆記里這樣寫道,“鄉政府開會,說我不跟黨委政府保持一致,阻擋上湯經濟的發展,必須給我制約。”
當晚,鄉里開森林防火會。“在會上,我說不會騎車,徐書記回答我,可以走去。”
“第二天,鄉里貼了布告,說我不能在鄉政府食堂用飯。當時,我眼淚都快出來。在這環境下工作,我真是參加工作來第一次。”
無奈,余只有在司機黃錦標家搭伙吃飯。
余靜鵬在最后留下那幾頁紙里寫道,“我當時想拉點關系,都沒人敢搭理我。”
6月16日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黨委書記徐峰一再強調,上述事情都發生在去年6月之前,沒有任何針對余的意思。但在余靜鵬親友看來,這實際上就是鄉政府給穿小鞋,原因很簡單,他“不聽鄉政府的話”。
得知基層土地所長和當地一把手不和,2008年3月20日,武寧縣國土局曾派紀檢組長余緒華到上湯鄉,協調工作。
縣國土局了解,情況后給鄉政府做工作。稱余靜鵬是堅持原則辦事,沒有錯。
即使在協調過程中,鄉政府仍主動提議:余靜鵬年紀較大,又不會騎摩托車,建議調往別處。
余靜鵬在工作筆記里說,“實際我知道,這是趕我走。”
“余靜鵬是堅持原則,依法辦事,這樣的人如果按照他們的要求調走,那豈不是助長鄉政府的威風?”武寧縣國土局的一位干部介紹。
2008年4月,武寧縣國土局分管報批的副局長認定:余不松口的那塊地,是基本農田,不能建房。
余靜鵬得以繼續留在了上湯鄉。
但在基本農田上,樓房還是紅紅火火地拔地而起。
怕被打擊?
2008年下半年,一些買了地的農戶,找到上湯鄉政府,要求退錢,最終無果。
此時,余靜鵬記錄,“張鄉長給我打電話,他說沒有指標也要放線,不然不要到上湯工作。”“大概5月下旬,地已經被破壞了,下了地基。”
余靜鵬明顯很驚訝,“這是誰指揮,能不顧法律,大膽下基。”
據知情人稱,因余拒絕放線,“最終下田放線的,是鄉政府分管土地的武裝部長,及鄉國土所的一名所員。”
“這下完了。”余靜鵬兩頁的工作筆記,快寫到結尾,字里行間散發出崩潰的情緒,整個人的防線似乎隨著農戶的破土動工而土崩瓦解,他一連寫了三個“完了”——“剛上幾個月的所長,就這樣完了。徹底完了。一旦查出什么都完了。”
根據監察部、人保部、國土資源部三部門,2008年6月1日簽發的“15號令”規定,對違反土地管理規定行為,按規定應報告而不報告的、對違反土地管理規定行為不制止、不依法查處的國土部門工作人員,“情節嚴重的,將被開除”。
作為基層的土地監管者,余靜鵬自然了解這些。
2008年7月5日,違規建房破土動工,此后幾個月里,余靜鵬經常從門前經過,“但從來沒有制止過”。
實際上,這些違法建筑一年后引起縣國土局紀檢部門的注意后,曾有領導責怪余靜鵬,為什么不及時制止?為什么沒有向縣局及時匯報?
余靜鵬當時的回答很無力,“怕打擊報復”“怕再捅馬蜂窩”。
“不敢報,報了怕再受打擊報復。”在這張兩頁紙的最后幾行,余靜鵬用潦草的字,記錄下了當時的心情,“報了怕領導說怎樣提用這么一個人。”
一段錄制于2009年5月22日下午6點50分的錄音里,余靜鵬向縣局領導匯報:“我想管但管又管不了,作為所長,去管了又管不住是件很出丑的事情。”這段3分鐘的錄音,是余生前最后的控訴。
余靜鵬的內心似乎也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他寫道“慢慢混吧。過一年得一年。”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舉報,上湯鄉的違規用地也不會捅出來。半年后,5棟占用基本農田的違法建筑進入武寧縣國土局紀檢的視線。
2009年4月底,武寧縣國土局接舉報,上湯鄉國土所員張遠祥向建房戶銷售水泥。縣局紀檢介入調查,追查水泥銷售終端時,發現了沒有報批、卻建在農地上的違法建筑。
事實上,《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調查,2007年11月份,也就是在余靜鵬調任上湯之前,農戶與鄉政府的土地交易手續就已經操作好。建房農戶交給鄉政府買地款,有的拿到“土地出讓金”收據。
5月上旬,武寧縣委政府指令監察局介入調查違規用地。
然而此時,風云突變,建房戶們一致改口,稱線是余靜鵬放的,責任直指國土部門失職。而據知情人透露,建房戶改口,是因為“書記和鄉長指示溫湯村主任和國土所員工到建房戶家中勸說所致”,但徐峰堅稱并無此事。
就是在這個時候,好友發現,余靜鵬整個人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焦躁不安。
在另一張丟棄的紙上,余靜鵬寫道,“那個地方,是我惹不起,躲不起的地方,他們每人吐一口痰,我都會被淹死。”
最后,他一連寫下四個“再見”。“上湯再見,獎金再見,十三個月工資再見,一切都再見。”
現在已經無從查起,余靜鵬是什么時候決定說“再見”的。但6月5日,他自殺了。
自殺疑云
6月2日深夜,鄰居聽到余靜鵬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直到次日凌晨。
事后,家屬在余的書桌上,找到3張《中國國土資源報》。出版日期是2005年,頭版評論:“共同堅守這道‘紅線”。余靜鵬用黑筆在標題上深深的劃了橫線,在報頭的位置,還故意留下了徐峰的名字和手機號碼。
“這一定是父親想表達什么。”大兒子余欣說。
6月3日中午,余靜鵬現身上湯鄉,在黃錦標家,搭最后一餐伙。
6月4日晚上,在與鄉政府一河之隔的東灣村,余靜鵬和好友阮仕林、余仁義吃了最后一頓晚餐。此后,余的手機一直處于通話狀態。
6月5日上午,武寧縣國土局通知下午召開全縣國土所長會,但怎么也打不通余靜鵬的手機。接著,有人發現,余死在國土所3樓的宿舍里。
胞弟余靜書下午3點進入了現場。余光著膀子,穿一條紅色三角內褲,嘴角有白沫,筆直躺在床上。身邊放著一疊信紙,上面沒有一個字。余的手機掉在地上,電板和手機分開,上面沒有一條信息,也沒有一個通話記錄。
家屬們最大的疑惑在于,平時來個領導、買包煙、買副撲克都會寫進日記的余靜鵬,自殺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就沒有留下半句遺言?
有人推測,余靜鵬是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下,又無人傾訴開導,最終走上了絕路。
關于余靜鵬之死,究竟是堅持原則,遭打壓被逼上絕路?還是監管不力“畏罪自殺”?負責調查此事的縣監察局局長、紀委副書記汪福箭說,“尚無法給出結論”。
余自殺后,縣國土局給了家屬14萬元困難補助,據中共上湯縣委發至《中國新聞周刊》的函件稱,死者家屬對善后處理表示滿意。
盡管鄉黨委書記徐峰一再否認,但死者家屬和當地村民均證實了兩事:
6月9日,家屬運送余的遺體離開上湯,鄉政府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禁止當地村民放鞭炮或燒紙錢,有居民買來鞭炮,悄悄塞進死者家屬的手中。
6月13日,上湯鄉國土所門前,有人前來“唱道”(做道場),從晚上8點30分一直持續到深夜11點,附近居民每戶湊了20元,鄉政府掏了1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