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四海

我看看手表——此一刻,在遙遠的非洲大陸,楊尚昆主席的專機就要降落在突尼斯國家機場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悶熱的車間,令人窒息的氨區,在我下達開車命令以后,顯得更加壓抑了,讓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氨泵啟動成功了!”一聲呼喊,緊跟著是眾人歡呼,一瞬間將我的整個身心解放了,我正要跳起來高聲吶喊——卻突然間從睡夢中醒來。
十幾年來,在無數個睡夢中,我曾經不斷地重復著這個場面,不斷地憶起那次事關重大的、令人撕心裂肺的“開車”經歷。1992年,經歷了那次難忘的開工之后,我為之奉獻了20年歲月的中阿化肥有限公司,借改革開放的春風,一步步走向精彩與輝煌。
一
1992年,我那時40多歲,正值年富力強,在中國—阿拉伯化肥公司(以下簡稱中阿公司)擔任主管生產和技術的副廠長。
1988年中阿公司招聘中方專家時,學化工的我想在對外開放、合作的大潮中一展身手,于是應聘而來,成為一名生產技術主管。
中阿公司是我國組建較早的中外合資企業之一,是改革開放初期“南南合作”政策的體現,更是改革開放的產物。今天再提起“南南合作”,可能很多年輕人并不了解,但在中國改革開放、對外合作的歷史上,它卻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當時,由于世界上的發展中國家絕大部分都處于南半球和北半球的南半部分,這些國家之間為擺脫發達國家的控制,發展民族經濟,開展專門的經濟合作,即稱為“南南合作”。1955年召開的萬隆會議確定了“南南合作”“磋商”的原則,被認為是南南合作的開端。
1964年,中國和突尼斯建交,此后十幾年間,結下深厚友誼。80年代初期,我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會見突尼斯總理穆扎利時,在談到正在籌建的中阿公司項目時提出,發展中國家間的合作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我們不僅在政治上應該互相幫助,在經濟上也應該互相幫助,要把這個項目建成“南南合作”的典范。就是在這樣的國際環境下,1985年,由中國、突尼斯和科威特3個發展中國家共同組建的中國—阿拉伯化肥有限公司,在河北省秦皇島市正式注冊成立了。公司的資金由中、突、科3國提供,再加上國際信貸,總投資5800萬美元,主要原料中的磷酸由突尼斯供應,合成氨由中國供應,年產高濃度復合肥60萬噸。
我就是在這個大環境下進入中阿公司的。當時很多發達國家對“南南合作”持不信任和懷疑態度,而“南南合作”中的很多項目一開始也確實面臨著一些困難。我記得當時在中阿公司投產初期,面臨著一系列的問題,既有合作雙方在經營理念上不同而導致影響生產效率的弊端,也有原材料漲價等客觀因素造成的困難,而且又適逢法郎貸款帶來的巨額匯兌損失等原因,給生產經營造成極大困難。公司1991年僅生產復合肥9萬噸,1992年19萬噸,與每年60萬噸的設計能力相距甚遠,企業虧損嚴重。
記得當時設備基本處于半停產或停產狀態,而美英等西方一些主要媒體,以冷嘲熱諷的態度,對中阿公司停產、停車進行夸大和不實的報道,認為“南南合作”必將失敗。看到這些影響我國對外開放形象的負面報道,我們當事人心情非常沉重和壓抑,
對此,我國政府也十分重視,采取了多種措施解決這一難題。1992年4月19日,時任國務院總理李鵬在反映中阿公司面臨困難的《來信摘要》(319)上批示:“請镕基同志或委托有關單位研究處理。這個項目是三個發展中國家合資項目,在國內不多,有什么困難還應盡可能幫助解決為好。”1992年6月,突尼斯總統委派其堂弟本·阿里先生親任中阿公司總經理,協調解決問題。
中突雙方共同努力,解決生產上的難題,就在這個非常關鍵同時也非常敏感的時期,我們接到了一項艱巨的政治任務。

二
1992年7月1日,國家主席楊尚昆將率團訪問突尼斯等幾個非洲國家,當時據鄧小平南方談話不到半年,楊主席的這次出訪就是要進一步推動中國與非洲國家的國際合作。為此,時任副總理的朱镕基帶領國家有關部委領導,親臨秦皇島市召開特別會議,要求中阿公司必須緊急開車,要克服一切困難,把已經停產近一年的生產裝置重新開起來,要在7月1日楊尚昆主席與突尼斯總統本·阿里先生握手的那一刻之前,宣告中國和突尼斯合作的企業正常生產了!
在市政府會議廳,當接到上級的這個指令后,我清楚地意識到,在我多年的技術工作生涯中,這是一次特殊的任務——它是一項生產任務,更是一項政治任務,其成敗得失,直接影響著我國“南南合作”和“對外開放”的形象。瞬間,我感到肩上的壓力一下子重了起來。
在當時,由于長時間停產,整個公司籠罩在萬馬齊喑的氣氛中,主要原材料之一的合成氨庫存為零,根本不具備開車條件。為此,時任國務院生產辦領導王忠禹親自部署,臨時形成了由國務院生產辦公室、河北省生產辦公室和秦皇島市政府組成的指揮系統,來協調華北及東北地區的鐵路和合成氨生產廠家密切配合,將庫存及鐵路在途運輸的合成氨改變流向,緊急向中阿公司調運。盡管動用了一切力量,但距離開工要求的安全液位還相差甚遠,仍然不具備開車條件。
7月1日是楊尚昆主席與突尼斯總統本·阿里先生會面的時間,這個時間越來越近,我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日夜堅守在崗位上的中阿公司員工們心急如焚,因為每一分鐘的拖延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損失,更重要的是在國際上的政治影響。很多西方媒體聚焦中阿公司,關注著事態發展,甚至有人斷言,停產已久的中阿公司是不可能在這么快的情況下投入生產的。作為主管生產和技術的副廠長,大家探尋的目光投向了我。我深知,當時的合成氨液位不具備開車條件,連鎖裝置使液氨輸送泵啟動不起來。但是,時間不等人,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我們必須找到出路。根據反復的技術測算和多年的實踐經驗,在周密分析各種可能出現的風險及應對預案后,考慮當時所面臨的政治局面和形勢,我向總經理本·阿里先生提出了馬上啟動生產裝置的開車請求。
本·阿里兩手一攤,無奈地說:“武先生,我明白,盡早開車生產是我們當前的緊急任務,但是,我說服不了伊斯梅爾先生。”
我理解出身政治世家的總經理本·阿里先生當時的處境,于是走進伊斯梅爾的辦公室。
項目經理伊斯梅爾先生是位突尼斯的技術專家,是否具備開車條件由他認定。對于原設計中規定的裝置啟動條件,他堅持認為必須全部滿足后才能開車。而我的觀點是,凡事應從實際出發,特殊情況需要采取特殊措施。記得當時,因開車問題發生了非常激烈的爭執。
我說:“暫時解除液位聯鎖裝置可以開車”。
他說:“聯鎖裝置不能解除,合成氨儲量必須滿足開車條件。”
我勸他:“你說得對,是不具備條件,但我們現在必須考慮政治影響,這是大局,冒一定的風險也要開車。何況我們都是搞技術的,盡可能完善各種預案,裝置是可以安全啟動的。”
“武先生,技術工作與政治沒有關系,我們是工程技術人員,我勸你別管政治上的事。”他反倒勸我。
伊斯梅爾在工作上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他技術上精益求精,業務能力很強,我們平時合作很好,他對我很尊重,我對他也十分欽佩,但作為一名純粹的技術人員,他并不真正理解政治在兩國合作外交中的意義,現在談及到了大是大非的問題,我知道我必須要在思想上說服他。
于是我說:“經濟工作中有政治,3國合作的項目怎么能說和政治沒有聯系呢?”
但伊斯梅爾并不認同我的觀點。因為觀點不一致,我們兩人越說越激動,談話不歡而散。
冷靜下來以后,我調整了一下情緒,思考著怎樣去說服他。

我輕松、從容地走進他的辦公室:“伊斯梅爾先生,我這里有兩張突尼斯隊對美國隊的足球賽門票,你有沒有興趣去看?”我知道他是一個足球迷。
“太好了!”他高興地說。
我問他:“你會給誰加油、鼓勁?”
“當然是突尼斯了,那還用說?”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是什么?”我告訴他,“這就是愛國主義,愛國主義就是政治。”
他沉默了。我接著講:“中阿公司是我們發展中國家共同合作的項目,我想,你們的總統和我們的國家主席會面時,也是希望聽到中阿公司開車的喜訊。我希望我們3國都能贏!我希望通過這次開車,告訴大家,我們的合作是有希望的,是成功的。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
或許是真情感動了他。事實上,伊斯梅爾也承認我提出的開車方案在技術上是可行的,但存在著一定的風險和責任,所以,他對下達開車指令存在著思想上的顧慮。看來風險必須由我來承擔。
我告訴他:“這個開車指令由我來簽署!”
“我支持你!”伊斯梅爾終于同意了。
三
開車的指令下達后,處于完好維護下的生產裝置轟然啟動了,經過一天的調試,各種溫度、壓力、流量等工藝參數陸續調整到了正常狀態,只等各種原料輸送到生產裝置了。當時,可謂萬事俱備,只等合成氨了。
合成氨罐區像大戰前的戰場,按照種種預案,各方人員、各種設施和安全設備均已到位。要將儲罐內的液氨輸送到生產車間,在當時的液位和環境溫度下,啟動合成氨輸送泵,是件非常困難而且危險的事情。面對氣溫30多攝氏度、氨泵泵殼溫度50多攝氏度的環境狀況,低液位負33攝氏度的液氨一進入泵體,馬上汽化,啟動的合成氨離心泵在泵體內沒有液體的非正常狀態下劇烈震動、噪聲嚇人,非常危險。我們的技術團隊嘗試了各種辦法,氨泵仍然無法正常啟動。
6月30日,這一天在我的記憶里永遠地定了格。這一天,我在中阿公司幾年來,作出的第一個幾乎是事關生死的重大決定。開車命令下達后,時間一點點兒地過去了,我們的心里非常焦急。伊斯梅爾先生的高度的責任心也讓他始終前后奔忙著。我們兩個人,一個來自中國,一個來自突尼斯,在那一刻命運似乎被拴在了一起,而這一刻,面對著各自的國家,我們都萌生起了強烈的愛國情懷。我們挖空心思、想盡辦法,一直在氨區的現場焦慮地忙碌著。辦公室秘書守著的幾部電話機,不時傳來國務院生產辦和從省、市打來的電話,詢問開車成功與否。在當時,用“萬眾矚目”來形容中阿公司并不為過。
氨泵啟動無望,電話催促不斷,我心亂如麻。于是,我讓秘書請示,能否把突尼斯時間的7月1日零時,作為我們完成啟動開車的最后時限。這樣,因為時差,可以再爭取到6個小時的時間,但得到的答復是否定的。
我們深知,國家和省、市各級領導對這樣一項政治任務是非常重視的,已經動用了一切資源支持我們,能否成功啟動,關鍵在于我們自己了。面對現場,一個個的辦法都嘗試了,一個個的也都失敗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離最后限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在兩國元首會面時,能否生產出合格的產品呢?能否用事實堵住來自某些西方媒體的不和諧的雜音呢?這種焦慮的氣氛,伴隨著刺鼻的氨味,幾乎令人窒息。
嘗試、失敗;換一種辦法,再嘗試,再失敗……但決不能放棄!
終于,6月30日17時35分,氨泵轟然啟動了,液氨成功地送入了反應系統。激動和喜悅讓我和伊斯梅爾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互相頻頻拍著對方的肩膀表達祝賀。從準備工作開始,他就一直陪同著我,堅守在現場,往返于車間和氨區之間,指導、巡視各個裝置。根據他的經驗,全力投入到了設備的調試當中,確保了合成氨系統和整個生產裝置的連續穩定運行。伊斯梅爾在開車現場整整堅持了36個小時,以致極度疲勞邁不開雙腿。眼淚蘊含著各種復雜的情感,我緊緊地擁抱著他,讓我們互相把來自兩個國家的溫暖傳遞給對方吧!
開車成功的電波跨過高山、越過海洋,到達了突尼斯。就在楊尚昆主席踏上那片非洲土地的前幾個小時,一粒粒合格的化肥像噴涌的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從出料口噴灑出來!中阿公司的員工沒有辜負國務院、化工部和省、市領導的期望,在關鍵時刻向上級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這次難忘的開車經歷,給中阿公司帶來了一次轉機,它不但讓我們看到了公司的未來,也讓合作方感受到了我們的誠意。從這一天開始,中阿公司開始走出困境。后來,為徹底解決問題,經3方政府協商,中方以大國姿態承諾自1993年起,承包經營中阿公司15年,前期及承包期間的所有虧損和風險均由河北省承擔,同時每年向阿方支付110萬美元的固定收益。
1994年,我受命接任中阿公司代總經理。在各級領導的具體指導和幫助下,經過全體職工的辛勤工作,1994年,中阿公司實現了首年盈利,此后,公司產銷量逐年遞增,并連年保持盈利,彌補了承包經營前的全部2.55億元經營虧損和匯兌損失。不僅保證了阿方的固定收益,還為中方創造了近10億元的經濟效益,利用自有資金滾動發展,建成了120萬噸的復合肥生產能力,以及合成氨、磷酸等完整的產業鏈,發展成為了亞洲最大的高濃度復合肥生產基地。
2007年底,在完成中方15年承包經營的使命之后,已逾花甲之年的我從中阿公司總經理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回顧中阿公司從籌建、投產,到發展壯大的每個階段,我最深的體會是,作為我們國家“南南合作”的一個政治項目,能夠取得今天的發展成果,得益于我們黨和各級政府的悉心關懷,得益于中突兩國專家間的友好合作與深厚友誼,得益于全體職工的辛勤勞動。中阿公司的歷史,濃縮和印證了我國改革開放30年來,國民經濟和對外開放工作從探索、起步,到繁榮發展的輝煌歷程。
責任編輯 齊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