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麗聲
摘要近年來,我國的媒體審判現象愈演愈烈,“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之間的沖突和平衡”已經成為傳播學界和法學界共同關注的問題。本文立足我國司法制度和新聞制度的特殊情況,通過分析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相沖突的原因和我國媒體影響司法的特殊表現形式,參照國際準則和國外具體做法,提出了理順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之間關系的幾點意見.
關鍵詞媒體審判新聞自由司法獨立
中圖分類號:D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5-149-02
“媒體審判”(trial by media or trial by public opinion)一語出自美國,指新聞輿論超越司法程序,干預、影響司法獨立和公正的現象,也稱輿論審判或報紙審判。1965年,美國法院推翻了一起指控詐騙案的判決,理由是在庭審過程中所作的電視錄像,對被告作了含有偏見的宣傳,損害了他在訴訟中應當享有的權利。之后,人們把此類凌駕于司法之上不當干預和影響司法的新聞報道,稱為“媒體審判”。
隨著我國法治建設的進程,媒體對法院各類案件的報道日趨深入,社會影響力更不容小覷。尤其2003年以來,法制報道類新聞欄目涌潮般出現,“輿論殺人”、“死在媒體手里”、“有冤屈,找媒體”等說法不徑而走。一方面我們看到媒體在揭發司法腐敗、刑訊逼供等違法犯罪現象和冤假錯案等方面發揮著難以替代的輿論監督作用;另一方面,我們也不禁擔心媒體在利益驅動下為迎合受眾而作的非理性或者煽動性報道將從各種途徑干涉法院的審判工作。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之間如何平衡以達到良好的互動效果,成為傳播學界和法學界的重要研究課題。
一、“媒體審判”的國內外現狀
媒介是不是會影響司法審判?這首先不是理論問題,而是一個事實問題。新聞媒介對蔣艷萍案、劉涌案、寶馬車肇事案、許霆案等的窮追猛打,無不影響到法院審判。尤其劉涌案,遼寧省高級法院二審改判劉涌死緩公布一個星期后,上海的《外灘畫報》首先發表質疑,《北京青年報》《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等報刊迅速跟進,互聯網上評論如潮,資深法學教授等利用媒介發表“專家意見”,之后才有最高法院的提審和改判,媒介輿論對司法影響,可見一斑。
“媒體審判”與“無罪推定”、“罪刑法定”原則相悖。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二條明確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在民事案件結案之前搶先作出傾向于一方的報道,則違反了《民事訴訟法》確認的訴訟當事人平等的原則。因此1996年中共中央宣傳部、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司法部和新聞出版署等部門下達的關于法制新聞的意見要求:“不對正在審理的案件作有傾向的報道。”
當然,即使是在一些強調新聞自由的國家如美國,法院也可能發布“限制令”限制案件當事人向新聞媒體做有傾向性的陳述和限制媒體對此的報道。如辛普森殺妻案,為避免媒介報道影響法院審判,從庭審開始到裁決的全過程中,將陪審員封閉在法庭和與外界隔絕的旅館里,不能看任何新聞和評論、不與外界有通訊聯絡。
相對的,即使在以藐視法庭(contempt of court )罪嚴格控制審案報道的英國,1981年《藐視法庭法》也對媒介予以新聞自由的保護:除明確規定藐視行為只能發生在司法程序正在進行中之外,還賦予媒介對藐視法庭的指控三條抗辯理由:第一、無辜發表;第二、公正而準確的即時報道;第三、討論公共事務。該法第5條對第三項抗辯的規定是:只要是出于善意(good faith)對公共事務或者同普遍公共利益相關的其他材料的評論,即使發生妨礙或損害某件特定的法律事件的風險,也不作為嚴格責任原則下的藐視法庭行為。
二、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相沖突的原因
許多研究學者認為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之間的沖突由各自的秉性和功能不同決定的。一方面,司法獨立對媒體監督具有天然的排斥性:司法機關依法獨立行使職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自然也不應受新聞媒體的干涉和影響,“法律是法官的唯一上司”,法官們當然不希望憑空多一個“輿論壓力上司”;另一方面,媒體監督對司法獨立具有天然的侵犯性:媒體本身“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的特性使得它更偏向于對司法腐敗、司法不公的報道,較其他社會問題更能引起公眾的注意和不滿,更容易成為輿論熱點而獲得自身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
媒體和法院為何對同一案件的看法和結論總是大相徑庭呢?除了司法腐敗或者媒體作假的非常態原因外,整合學界研究成果,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
一是價值取向不同:媒體作為普通公眾的代表,追求的是社會公正,偏向于結果正義;法院作為司法機關,以專門法律技術解決接分的機構,所追求的是司法公正,其中程序正義某種程度上先于結果正義。被譽為“世紀審判”的美國辛普森殺妻案件就是最典型的例證。
二是運行機理不同:新聞要求主動發覺和快速報道,所以法治報道欄目往往都是案件發生后整合道聽途說得來的信息,拼湊案情,“議題設置”之后找所謂的“法律人士”諸如律師、法學教授或政府官員做點評,并煞有介事地給觀眾呈現其摘取的幾條法規條文,斷章取義之下輿論往往“一邊倒”;而法院審判工作最大的特點就是被動性和程序性,除涉及國家或公共利益外,法院一般不主動去調查新證據,而主要通過辨別控辯雙方的證據真偽和聽取雙方辯駁來維護其中立性和準確性。
三是事實認定不同:新聞事實往往是通過個別采訪所得,描述案情時往往是渲染煽情,以滿足觀眾獵奇心理,追求轟動效應;法律事實則是規范的證據來源和經過嚴格邏輯推敲的證據鏈條方可認定的。媒體往往傾向于采訪被害人及其家屬或者偵查階段的公安檢察機關,而法院必須聽被害人、被告人、公訴機關三方的陳述后再結合證據認定事實,期間出入不可謂不大,如劉涌案中新聞報道的“重傷”是來自公安偵查事實,而法院最后認定是“輕傷”。
四是判斷標準不同:媒體以社會道德作為評價事實的標準,在對刑罰觀念還停留在“報應主義”的膚淺層面,認為“打擊罪犯是司法第一要務”,故而常常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何以寬慰無辜被害人”等表述;而法院判案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且有嚴格的法理邏輯推理來支持其結論,司法機關除了要救濟被害方、懲罰犯罪之外,還要尊重被告人或者嫌疑人的基本人權,不能枉法嚴懲。
三、新聞自由影響司法獨立在我國的表現形式
有一種代表性的意見認為,媒介審判只能發生在實行陪審團制度的國家,因為陪審團在普通市民中遴選,他們握有決定有罪還是無罪的權力,但是又沒有受過法律專業教育,極易受新聞報道影響,所以要嚴格控制媒體。而中國不同,中國的審判完全由審判員和審委員會成員掌握,他們都受過嚴格的法律專業教育和訓練,不會受媒體輿論的影響。
持該種意見的學者顯然是對我國政治體制和司法制度欠缺了解的。正如美國學者Benjamin在考察了中國媒介和司法關系后所言:“中國媒介影響司法的基本模式是媒介影響領導,領導影響法院”。這里的“領導”范圍可以理解到最寬泛的含義:黨委領導、法院內部行政領導、政府領導、人大領導等等。我國的依法治國是執政黨領導下進行的,法院各級都受同級政法委員會的領導;我國的司法獨立是法院獨立而不是法官獨立,法官要受院長或行政科領導①;法院由于其財政來源和編制受制于政府,所以也難免受政府部門領導的明示暗示的施壓;我國是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法院由人大產生,向人大負責,媒體很容易通過人大代表對法院進行個案監督;檢察院雖然與法院同屬于司法機關,但是憲法賦予檢察院法律監督職能,檢察院往往也以高姿態對法院的審判工作進行不同程度的不當干涉……由此可見,法院在國家機關中是處于非常弱勢的地位,根本無法跟國外的“三權分立”下的法院同日而語,我國的司法獨立是不堪一擊的。被譽為“第四種權力”的新聞媒體,借助立法權和行政權的權威,對司法權幾乎可以登堂入室。
為招架新聞媒體勢如破竹的入侵,2006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和高級人民法院兩級新聞發布體制正式建立:設立新聞發言人,重大事項由其統一發布;未經新聞宣傳部門統一管理,嚴格履行審批手續,法院法官和其他工作人員一律不可擅自接受記者采訪,或在新聞媒體上對重大敏感問題發表議論。與此同時,最高法院還對法院新聞發布設立了一系列不得發布的“禁區”:如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的內容;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中的各種資料等等。新聞發布體制和相關意見出臺后,引發了各界的廣泛討論,褒貶不一。司法獨立固然是現代法治國家的基本原則之一,但是新聞自由作為一項與言論自由和公眾知情權緊密聯系一項人權,也有其重要的價值。“媒體自由是表達自由的一部分,是民主社會實行法治的基礎……表達自由(包括媒體自由)是每一個宣稱是民主社會的必不可少的基礎。媒體的權利和責任是收集和調查公共信息,對司法管理加以評論。包括在不妨害無罪推定原則的前提下,對審理前、審理中和審理后的案件加以評論。”當然,討論司法獨立和新聞自由孰輕孰重意義不大,如何平衡兩者以達到相互促進的效果才是研究重點。
四、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的協調互動
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之間的矛盾在各國都存在。1948年,聯合國《國際新聞自由公約草案·第三公約》把“妨礙法庭審判之公正進行”的新聞列為禁載。1994年,世界刑法學會第十五屆代表大會《關于刑事訴訟中人權問題的決議》第十五條規定:公眾傳媒對法庭審判的報道,必須避免產生預先定罪或者形成情感性審判的效果。如果預期可能出現這種影響,可以限制或禁止無線電臺和電視臺播送審判情況。
1994年8月,40名來自英法等各國的法學家和媒體代表,在西班牙的馬德里研討媒體與1985年聯合國《司法獨立基本規則》②所確立的司法獨立之間的關系,達成了著名的《媒體與司法關系的馬德里準則》。從該準則的地位和基本內容看,馬德里準則并不是有約束力的國際公約,只是對已有的公約內容進行整理和解釋。由于在目前的國際公約中并沒有專門針對“司法與媒體”的內容,所以該準則被許多國家廣泛采納。
該準則取向是媒體自由優先于司法獨立,從當時代表發言可看出其原因在于公民權利應當高于國家權力。一方面,第9~12條規定明確列舉了法院限制新聞報道的法定目的:“因為對未成年人或者其他特殊群體進行保護的需要”、“ 為了防止對被告人的嚴重偏見”、“ 為了防止形成對證人的壓力、對陪審員和被害人造成損害”、“ 因為國家安全的理由”和“民事案件中為了保護私人合法利益”;另一方面,該準則的實施策略明確強調:“盡管對于法官回答媒體的問題可以通過立法作出合理的規定,但法官不應當被禁止回答公眾提出的與司法有關的問題。”此類規定在以后《新聞法》的制定中應當適當予以很好參照。
各國都強調媒體自律和法官自律,但只是道德上的自律顯然不足夠的,與我國的硬性限制媒體報道,設置“傳媒禁區”的做法不同,國外往往采取“獨善其身”的措施如英美法系國家“無污染陪審員遴選”、“封閉陪審團”、“異地審判”③,大陸法系國家的集中審理制度。無論是英國的“藐視法庭罪”還是美國的“明顯且即使危險原則”④,都適用得非常謹慎。從1966至1976年間,美國初審法院基于該原則大約簽署了175個限制令(限制令有針對訴訟參與人和針對新聞媒體兩類),其中只有39個直接限制媒體就審理中的案件的某些方面進行報道和評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筆者認為我國也可以嘗試遵循《馬德里準則》的法定目的下通過針對個案發限制令的方式來防止新聞自由的負面效應。
通過分析我國媒體影響司法的特殊表現形式,筆者認為媒體審判之過主要不在媒體誤導輿論,而在于司法機關沒能真正做到內外部獨立,尤其是行政體系和司法體系糾葛不清,使媒體得以從中借力使力進一步讓法官可抵制的“社會輿論影響力”上升為法官幾乎無力抵制“行政權鉗制”。 此外,人大代表應該提高法治意識,避免“個案監督”。由于媒體和法院皆受制于行政權力,地方人大很大程度上也被政府俘虜,因此梳理媒體和司法的關系,要尋根源于我國權力機制在實踐中的異化,而權力機制改革對一個國家來說是大改革,非一日之功可就。只有立法、司法、行政和傳媒這四種權力體系都各司其職了,新聞自由和司法獨立才可能真正達到良性互動的理想效果。
注釋:
①常言的外行領導內行,因為根據我國法官制度,院長并不一定是受過嚴格法律教育的專業人士.
②參加者來自澳大利亞、奧地利、巴西、保加利亞、克羅地亞、法國、德國、加納、印度、約旦、荷蘭、挪威、巴勒斯坦、波蘭 、葡萄牙、塞內加爾、斯洛維尼亞、西班牙、斯里蘭卡、瑞典、瑞士、英國。該規則在國外著名,但國內介紹并不多.
③2003年球星杰森·威廉姆斯的槍擊案,法院就根據當事人的律師的申請,進行了異地審判.
④亨利·布里奇斯訴加利福尼亞案確定的原則:只有存在著針對正常司法秩序的一種“極其嚴重的”實際惡意和一種“迫在眉睫的”險情,法院之懲罰新聞言行的行為才不失為正當.
參考文獻:
[1]The NewYork Times.1965(6).
[2]羅斌.美國司法與傳媒關系走向.人民司法.2004(11).
[3]“媒體審判”是“媒體輿論監督權”的濫用.www.paper800.com.
[4]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改革小組.美英德法四國司法制度概況.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
[5]貝卡里亞.黃風譯.犯罪與刑罰.中國大百科出版社.1999年版.
[6]The Madrid Principl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edia and judicial independent. CJJL yearbook.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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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約翰·基恩.劉繼紅,劉士軍譯.媒體與民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