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千島孕玉葉

樓耀福

去淳安千島湖的前一夜，我就在想那里的茶葉了。

我想它，是因為清明剛過一二天，正是新茶采摘時，一芽一葉，有的更是嫩尖一枚，你說有多媚人!

我想它，是因為淳安古城1959年因建新安江水電站被淹沒在水底，現在顯現在湖面上的1078座大小島嶼，正是昔日山峰，所謂“西子三千個，群山已失高，峰巒成島嶼，平地起波濤”（郭沫若詩）。長在山峰上的茶葉，又經今日湖水氤氳濕潤，你說她的滋味會多讓人垂涎!

我想它，是那夜正好收到東瀛茶客葉毅的“伊妹兒”，說到陸羽說到陸廷燦，說到《茶經》、《續茶經》中所記載的淳安鳩坑茶、大方茶，還說西湖龍井的制茶工藝源自大方茶。

天、地、人，都讓我為千島湖的茶葉輾轉難眠難以釋懷。

第二天，車到淳安已是黃昏，我們下榻在千島湖作家樓，同行的老陸、九妹等都是當年籌建者，德高望重的出版家老江是他們的領導。我們一下車，當地的小韓像是見到久別的親人，熱情地將我們安頓后，便以新茶款待。新茶果然鮮醇好喝，到底是秀水千島所孕育的。小韓說，這茶是長在作家樓園子里的，花園四周原想以冬青環繞，再一想種茶樹豈不更好?于是每年春上，他們便用自己種的茶招待賓客。“我愛淳安好，溪山壯縣居，錦文光燦爛，雉羽泄輕徐”。這是宋人陳曄品嘗淳安茶后，情不自禁寫下的詩句。他的那種“泄輕徐”的清心爽神之感，此刻我們才有所體會。

晚飯后，我和殷慧芬就迫不及待地去鎮上覓茶。一家“千島玉葉”專賣店的賣茶姑娘介紹我們喝“千島銀針”。這是在傳統工藝基礎上精心制作的一款新品，每500克以3萬余枚不帶余葉的芽尖制成，外形條索圓直緊細，似松針狀，色澤綠潤。在潔凈的玻璃杯中沖泡，一股清高的香氣向你襲來的同時，那杯中的情景更讓你嘆而觀止。剛開始，芽頭朝上，葉柄下垂而懸浮于水面，排列整齊，如同士兵列陣，稍后緩緩沉降，豎立杯底，忽升忽降，如同舞者舒袖。賞看此景，我恍惚如同王者，先閱兵，后觀舞。品飲時，那境界更妙不可言，那種“泄清徐”的感覺更甚于在作家樓的初次品嘗。沉醉在鮮爽茶味之中的我們突然聽見門口九妹的嚷嚷聲：“這里的茶葉貴，明天到茶葉批發市場去買。”九妹和老陸不知什么時候也走到了這里。九妹是淳安通，對這里很熟。我們明知她的話不錯，但仍無法抵御“千島銀針”的誘惑，買了些許。

第三次品嘗千島湖新茶就是在九妹所說的茶葉市場了。游了一天的湖，大家都很累，但仍拗不過我們堅持要去茶市。小韓也自告奮勇地愿意陪我們去，她說她從小長在產茶區，對茶熟，有些茶看表面差不多，仔細辨仔細品還是有區別的。

車剛在市場附近停下，映入我們眼簾的便是一片茶的海洋，嫩綠、翠綠、濃綠，構成了層次互為交匯疊加的色塊，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陣高爽持續的茶香。興奮是無法言喻的。每一家茶鋪，于我都像是一個磁場，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被它所吸引，時而湊近去聞一下竹匾上的新綠，時而駐足觀看店家為招徠顧客的現炒現賣，時而詢問價格與店主討價還價。茶價確實比昨天的專賣店便宜許多。小韓見我無法自抑的沖動，老是勸我：“再看看，不急的。”

一次次的比較，一次次的品味，小韓最后為我們選中的明前扁荼，從性價比來說，確實是最好的。此茶外型扁平光滑，尖削壯碩，與龍井茶有幾分相似。我想起葉毅的話，沒準這茶與歷史上的大方茶還有淵源關系呢!我們一下子買了好幾斤，為喜茶的葉毅也備了一份。店主要找零錢，我說不用找了，要找就找茶葉吧，于是這找頭又變換成幾兩茶葉。茶市上有“千年貢茶鳩坑毛尖”的招牌和廣告。“茶，舊產鳩坑者佳，稱貢物。”我頓時想起明嘉靖《淳安縣志》的記載，便又蠢蠢欲動。小韓說：“是不是正宗的，難說。依我看，你買的明前扁茶也絕對好喝。”茶農后人的話，我信。

回到宿地，在陽臺上眺望湖面，浩瀚的水面，青翠的群島盡收眼底。四周林木蒼翠，山環深溪，壁生云海，溪連霧天。俗話說，名山名水育名茶。明許次紓在《茶疏》中也說：“天下名山，必產靈草，江南地暖，故獨宜茶。”千島湖的茶，長于林竹密布的沃土，終日或云霧籠罩，或陽光薄射，品質能不佳嗎?作家樓面水背山，大家都說環境極為幽雅，是度假寫作的好地方。老陸對這里更是深情，他說十多年前這里更美，從窗口向外望，一片湖光山色，沒有馬路，沒有建筑物，都是原生態的。而現在，在作家樓與湖濱之間已建起了密匝匝的樓房，車水馬龍，每到夜幕降臨，商業的霓虹燈頻頻閃爍，在目睹淳安日益繁榮的同時，我心中不免升起些許憂慮，為千島湖人的環境，也為千島湖茶的環境。但愿我是杞人憂天。

臨別千島湖，我又一次品嘗了這里的茶，那是在九咆界。九咆界是千島湖北線的旅游風景區，以擁有9處形態各異、聲音如吼的山瀑而得名。前往九咆界的沿途，一路春光，尤其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燦燦的引得大家一次次的歡呼。身居都市，鄉野的自然景色越來越見之不易，這種激動是可以理解的。到了目的地，由于山路險要，九妹開的車已不允許再往上，只得換乘景區的專車。車到山頂，有一古村名上西，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阻塞，至今仍保持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特色，民風淳厚，罕見的紅豆杉在村頭高聳云天。我們興致勃勃地攀山尋覓九瀑，連年逾古稀的老江、老陸也游興正酣。山路兩側，半是杜鵑，姹紫嫣紅，半是茶樹，翠綠欲滴。每走幾步，便可看到茶農背著竹簍在采摘，那竹簍被年復一年的使用，色澤紅潤，透著滄桑歲月的異彩。女士們忍不住采幾枝映山紅，我卻順手摘了幾枚茶芽，上山下山一路走來，口舌干燥，這時嘴銜一葉，頓覺兩頰生津，神爽目明，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瀟灑桐廬郡，春山半是茶。輕雷何好事，驚起雨前芽。”北宋文學家范仲淹曾任睦州(淳安古稱睦州)刺史，他為淳安茶寫下的詩句，膾炙人口。我在淳安三日，四品其茶，寫不出這樣的詩句，只得記錄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以不枉對好茶。此行最覺遺憾的是未能飲得“鳩坑毛尖”，我想留一點遺憾也好，這遺憾將是我以后再次踏勘淳安茶山的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