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德
清明節,是全世界中國人掃墓祭祖,慎終追遠的日子。但對世界銀行副總裁林毅夫而言,回到出生的家鄉臺灣宜蘭,祭拜已逝世的父母親,卻仍然是條修遠的漫漫長路。
雖然日前兩岸媒體都紛紛報道“臺灣研究撤銷通緝林毅夫案”,但相信在臺軍方的堅持下“投敵罪”仍將繼續令林毅夫返臺機率為零。
林毅夫返臺議題,如同貴州喀斯特地貌的“伏流”一樣,平時河水隱沒在地下碰上適當的地形,就上升至地表奔騰一陣。林毅夫事件早在1996年,即由臺灣《聯合報》率先打破禁忌,刊登《兩岸邊緣人:林毅夫當年從金門游泳到大陸亟思鄉情,欲申請返臺》一文。自此,林毅夫返臺問題不時就會浮上臺灣報端,但每次都不了了之。

23年后的通緝令
要厘清林毅夫事件方方面面的爭議點,得從事實真相說起。目前為止,臺灣軍方還沒有全盤公開過相關檔案,關于林毅夫叛逃的過程最權威的版本仍是監察院2002年11月的調查報告:
林毅夫本名林正義,臺灣宜蘭人,1972年進入臺灣大學農業工程系。半年后,他申請轉學進入陸軍軍官學校。這樣的舉動,在“好男不當兵”、“唯有讀書高”的臺灣社會,引發的震撼可想而知,“投筆從戎”的林毅夫立刻成為國軍的標桿和宣傳樣板。
1975年,林毅夫陸官畢業。一年后,他考上政治大學企業管理研究所。1978年畢業后,派任金門防衛司令部284師852旅步八營第三連連長;來年2月,再調到851旅步五營第二連連長。這個連駐防金門東部的馬山,因而被稱為“馬山連”。
為什么把林毅夫派到馬山連?因為馬山距離對面廈門角嶼只有2130米,屬兩岸最近距離,“馬山觀測所”每日要以望遠鏡嚴密監控對岸軍情,當地還設有馬山喊話站,堪稱“第一線中的第一線”。不論國內政軍要員還是國外賓客參訪金門,馬山都是必經的一站。把林毅夫這名“標桿”派在這里,用意不言可喻。
然而,軍方萬萬沒有料到,這名“標桿”會“叛逃”到對岸。
1979年5月16日晚間,林毅夫趁著黑夜,從馬山連防區的西北角,借一條勉可通行的小徑,繞過五號哨所,走向海灘。這里原本是雷區但林毅夫身為馬山連連長,對那里的安全路徑了然于胸,他毫無困難地走到了海邊。
根據潮汐表,22時是海水位最低的退潮時間,林毅夫穿上草綠軍服,套上軍用救生衣,戰斗腰帶上掛上指北針、水壺和急救包,口袋里揣了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補給證。下海前,他把寫著“連長”字樣的球鞋脫在沙灘上,走進海里,一撥一劃地游向彼岸,從此開始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23年后,林毅夫事件第一次正式被擺上臺灣政治的議事日程。2002年5月下旬,林毅夫由于父親過世,正式向臺灣政府申請返臺奔喪。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執政的是民進黨,在民進黨政府高層人士的主導下,陸委會原本已經同意了林毅夫的入臺許可,但在各部會間獨排眾議、反彈最烈的,反而是被綠軍視為“仍被國民黨勢力把持”的國軍部隊。
在贊成與反對林毅夫返臺兩股力量的角力下球最后踢回“國防部”。因為如果“國防部”堅持追究林毅夫的軍法責任,面對“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投敵罪”,林毅夫當然不可能回來。
當時的“國防部長”湯曜明,一開始對林毅夫案尚保持低調,只說“依法辦理”,因為讓林毅夫返臺是“上頭的意思”。但隨著相關報道和討論愈來愈多軍中從上到下的反彈也愈來愈激烈。
2002年6月5日,湯曜明受邀到立法院報告,他直言特赦林毅夫會模糊國軍的敵我意識,“以往還有其他叛逃大陸的人,難道也可以一并要求赦免嗎?”“軍中教育要求干部犧牲奉獻,如果每個人要來就來,說走就走,將來怎么打仗?!”
當時民進黨剛剛執政,軍心浮動的后果無法估計因此湯曜明的表態,讓林毅夫返鄉夢碎。但“國防部”在2002年11月15日,發布了對林毅夫“投敵罪”的通緝令卻埋下了今日爭端的種子。
法律責任若免,政治責任難逃
今年5月1日,前臺北地方法院院長胡致中寫了一封信給國民黨立委張顯耀,批評“國防部”通緝令是“違法通緝”,嚴重傷害臺灣民主法治。胡致中認為,林毅夫的投敵行為,發生在1979年5月16日,依據20年的追訴期,應該到1999年5月16日即告停止追訴。
也就是說,胡致中認為,在1999年5月16日之后,臺灣政府就沒有權利再追訴林毅夫的犯罪行為了。臺灣海基會前秘書長、知名律師陳長文隨后也投書報社,支持胡致中的觀點。
胡、陳兩人的觀點和“國防部”的分歧在于前者認為林毅夫“投敵”的行為在1979年5月16日已經完成;但后者認為,林毅夫始終擔任中共公職,“投敵罪行仍在持續”,因此在2002年5月發布通緝,并無不妥。
但陳長文在投書中也舉例反駁:“設若幾位在1949年國共戰爭中投降‘匪軍的年輕小兵,今天頂著花白的頭來臺灣旅游。這些人是否也該捉起來以投敵罪論處?因為這些八九十歲老人投敵的‘犯罪行為仍在‘繼續之狀態。”
林毅夫案的追訴應從何時起算?犯罪行為是“完成”還是“繼續中”?這些法律見解的爭議,事實上只是林毅夫案的其中一個層面。就算政府部門最后達成一致看法,撤銷了林毅夫的通緝,也不代表他就能順利來臺,因為是否放行大陸人士來臺,除了法律面,還有政治面的考慮。
5月6日,國民黨立委林郁方在立法院質詢“國防部”副部長林于豹時主張:“不管在任何時空、環境,軍人叛逃都不是人道問題,而是國家安全問題。‘國防部應注重國家安全利益和軍人士氣問題,任何軍人叛逃都應被譴責,不因時空改變或停止,‘國防部要有嚴正立場,就是效忠‘國家,對任何叛逃者都不歡迎。”
林郁方的話頗能代表軍中的觀點,也就是林毅夫即令法律責任可免,但政治責任難逃。從實際運作上來看,任何境外人士要入境,政府都可以考慮此人入境后造成的影響,決定是準是駁。這種權九在世界各地政府皆然。
因此,就政治層面而言,林毅夫來臺的正、反意見,依然在激烈交鋒中。贊成者如陳長文等人認為,國共斗爭已成歷史陳跡,“30年前的滄桑人事,挺國挺共,孰是孰非?法律寧可留去給歷史評價而不是扮演上帝”。
但另一方面,臺灣軍隊對林毅夫來臺的反彈,比起2002年民進黨執政時并無減緩。現今又因為賣官等案件,軍隊形象已經跌到谷底,如果這時再放行林毅夫,對軍中士氣的打擊不啻是雪上加霜。馬英九會愿意在這個時候犧牲軍隊的士氣去交換對岸的善意嗎?
從宏觀角度看,林毅夫是近年臺灣政治事件里極其特別的一頁篇章,甚至可說是獨一無二的案例。這起事件博弈的雙方,其實不是傳統上的藍、綠兩黨,而是軍隊和文人政府。
不管是2002年民進黨還是2009年國民黨執政,發動或贊成林毅夫返臺的,都是政府中的文人部門(Civil Department),理由如出一轍:國共斗爭已經成為過去,兩岸需要運用林毅夫返臺這樣的機會,累積政治上的善意。
然而,軍隊與文人政府的邏輯是不同的。就軍隊而言,更重要的一點,是要求文人政府尊重一支部隊行之有年、賴以運作的傳統。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軍人職司保家衛國,不用則已,一旦派上用場,可能就是要軍人付出生命。因此,舉凡制度較健全國家的軍隊,都高度強調上級和下屬之間彼此絕對信賴和服從。“叛逃”正是對軍隊傳統最嚴重的侵蝕和挑戰,如果這個叛逃行動竟然得到了文人政府某種形式的放縱,對軍隊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以這樣說,只要兩岸一天不能真正、完全地放棄敵意,鑄劍為犁,雙方政府就不得不依賴訓練精良的軍隊,來保障兩岸和平進程持續推進,而軍隊在兩岸事務中的強大發言權,就會永遠存在。
所以,在林毅夫問題上唯一突破的可能性,是兩岸政府洽談一個一次性、包裹式的協議,對于過去60年所有彼此相互叛逃的人員,全都給予特赦,保障各自返鄉來去自由。只有在這種情形下,林毅夫或許可以找到返鄉路。否則,在如今臺灣的政治環境下,要求臺灣政府“個案特批”林毅夫返鄉,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
編輯 涂艷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