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東烏蘭木倫河邊,幾個農民敲開一張木門,從懷里掏出一些材料,神色緊張匆匆離去,引來幾聲犬吠。
這不是八一電影制片廠1962年出品的《鄂爾多斯風暴》中的“獨貴龍”運動——1920年代,牧民們和共產黨員秘密接頭,反抗王爺和軍閥的濫墾牧場、土地和經濟掠奪。令人恍惚的是,對牧場、土地和經濟的掠奪令串聯和抗爭重現。
一個叫吳保全的人因發帖諷喻市委書記獲罪,意外呈現了中國發展標兵——鄂爾多斯新區建造中的諸般行狀——從牧民土地被征用之后升值3280倍,政府拿走出讓金,到化整為零獲批數萬畝土地,花費巨額資金聘請世界100位設計師建造官員公務員奢華別墅和豪華辦公樓,以至不計后果謀取水資源打造“東方迪拜”的城市規劃。

在昔日草場上建造的豪華別墅區,牧民不得而入。
當國家嚴控土地資源,曾在中東部各個城市盛行的擴城潮流漸歸消歇,偏遠地級市鄂爾多斯的造城運動被官方形容為“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卻也被網民喻為“一條吞吐著勃勃欲望蛇信的狂蟒”。不論太陽是否升起,眼下引人注目的是,在勃勃欲望下被奪走的上千名牧民身家財產和一夜間矗立起來的上千幢官員別墅。
一塊土地升值3280倍的神話
多年前,牧民李建民(化名)的村莊叫康巴什村,地處鄂爾多斯高原腹地,隸屬伊金霍洛旗,被東烏蘭木倫河和西烏蘭木倫河環繞。
村莊往北25公里是鄂爾多斯市,它的前身叫伊克昭盟,位于內蒙古自治區西南部,西、北、東三面黃河環繞,南部以長城為界。
以纖維細長聞名的羊絨曾是這個地區的主要經濟來源,它被譽為纖維鉆石、軟黃金而遭遇國際上流社會追捧。1980年代,內蒙古仿照農耕區開始草場承包制導致大量農區人口涌入開墾和放牧。鄂爾多斯地區最多一年貢獻70萬公斤阿爾巴斯白山羊絨,約占中國的1/6。
后來,李被告知不得自由放牧,而只能圈在家里喂養。山羊們被指責為“牙象鏟子蹄象鑿子”的草場殺手破壞了草場植被,制造了令中國恐懼的沙塵暴。
1899年12月,一個叫云峰的官員從包頭市副市長調任伊克昭盟盟長,兩年后伊克昭盟變名鄂爾多斯市,云峰成為第一任市長。升格帶來了城市擴張的需求——中心城區東勝區只有23平方公里,人口膨脹到30萬人,缺水,周邊多為丘陵溝壑地形,擴展開發成本較高。
云峰提出要跳出拆遷思維,擺脫修修補補的舊路子另擇新址搬遷市政行政中心——當年大陸很多地方政府均將市政行政中心搬出老城區迅速拉大城市,推進當地城鎮化。
2002年,李建民村莊的草場由伊金霍洛旗劃八東勝區。東勝區旋即將征地面積由最初24平方公里擴大為28平方公里,后來又變為32平方公里,建立鄂爾多斯市東勝區康巴什新區。包括李建民在內的共計431戶、1381人成為須為城市讓路的人。
2002年8月,康巴什新區正式破土動工。2003年1月,云峰升任鄂爾多斯市委書記,全力推動康巴什新區建設,卻面臨國家土地政策收緊的瓶頸。
《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五條規定,征用基本農田或者征用基本農田以外的耕地超過35公頃的以及征用其他土地超過70公頃(約1050畝)的,應當由國務院批準。
鄂爾多斯高原是華北重要的生態屏障,卻因為生態破壞而飽受各方指責。當年3月,一場發軔于內蒙古草原的沙塵暴令北京、天津近半個中國叫苦不迭,甚至波及東京、首爾。如此背景下鄂爾多斯犧牲如此龐大草場建設城市,勢必阻力重重。在2008年中國環保部《全國生態脆弱區保護規劃綱要》的19個重點保護和限制開發區域,鄂爾多斯荒漠草原榜上有名。
當時的鄂爾多斯政府想到了一條變通之策——將32平方公里的土地分為28塊,面積均在60~70公頃之間,先后交由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審批。從2004年到2005年,每隔30天左右,自治區政府就會有一份土地審批文件發出。
為繞開聽證環節,拆遷部門授意村干部寫下數份《放棄聽證說明》,稱“村民反映良好,我村不需再組織聽證會議”。
相關文件稱,鄂爾多斯耗資“11248萬元支付了431戶1381人的征地補償移民安置費,人均8萬元,村民們搬進了康巴什新區和舊東勝區之間、東烏蘭木倫河邊上的3個移民新村。以天然草場每畝補償250元的價格,鄂爾多斯政府到手了32平方公里的土地。
2002年6月,伊金霍洛旗副旗長白廣斌在一次動員大會上聲稱:所征用的土地將全部用于城市建設和公共設施建設,政府在征地搬遷過程中與農牧民的利益是一致的,不會將征用回來的土地轉手倒賣,從中賺錢。
村民們稱,事實證明了這是虛話——2005年,康巴什新區掛牌出讓土地最高為82萬元/畝,比征地價250元飆升了3280倍。
2006年,康巴什新區再次拍賣4300畝商住用地,收益達15.7億元。在一份文件里,官員們透露說,按此價格,新區還儲備了近60億元的土地,剔除形成的30多億元基礎設施凈資產以及財務費用、管理費用,還可凈收益20多億元。
別墅分肥風浪
2004年5月,康巴什新區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工程全面開工,工程概算36億元包括道路、給水、排水、熱力、燃氣、綠化、廣場、路燈八項工程。

空曠的“東方迪拜”與普通人無關。
更龐大的資金花費則是建造政府大樓和公務員住宅。除了直接出讓征收來的土地,土地抵押也為鄂爾多斯獲取了大量資金。
內部人士向《鳳凰周刊》記者透露說,康巴什新區開發建設之初,既無政府直接投資,又面臨國家銀根緊縮。鄂爾多斯成立國有獨資的城投公司,以700畝土地作為注冊資本,先后通過BT、BOT、發行城市建設債券、向銀行融資等方式籌措新區建設投資。其中,2005年一次向國家開發銀行融資11.5億元。
運用出讓土地等帶來的資金,鄂爾多斯政府蓋造了3棟聯體辦公大樓。在辦公樓附近,政府蓋造了一個四大班子市級官員別墅區——每一棟別墅三層、單體、394平方米和白色歐式風格,并栽種外地運來的名貴樹木。別墅數目一開始是42棟,由于引發了官員們的爭吵不得不再補建3棟。
馬路對面,兩個合計22萬平方米的路南、路北別墅區里蓋造1000多棟藍色屋頂的聯體別墅,主要被處級和科級官員分享。
記者在別墅區的鐵柵欄外看到,這些市級、處級或科級官員別墅造型講究,乳白墻壁搭配紅藍山坡屋頂,帶有歐式門廳小區占地寬闊,綠化良好與牧民新村的狹小平房相比,有隔世之感。
“絕對物美價廉,每平方米買價僅1600元”。知情人士告訴《鳳凰周刊》,記者政府和一部分開發商達成協議開發商以成本價向政府官員提供別墅,作為回報,開發商得到相應土地去建造商品房和出賣,市價為每平方米4000~5000元。
由于開發商的資質不齊別墅建造過程中引發了一起糾紛——珠江國際城B10區的開發商鄂爾多斯市永明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因為資金吃緊,不得不求助于民間高利貸。
一個叫劉麗的伊金霍洛旗居民聽說B10區沒有政府資金投入,建成的別墅直接向社會發售就邀上朋友高息籌集368萬元投給永明公司。開發商承諾建成后的別墅以成本價賣給他們,雙方為此簽訂了協議。

擴城步驟沒有止息。
B10區別墅項目一共吸收280名股東的1630多萬元資金。
2007年下半年,劉拿到了鑰匙,進入別墅開始裝修,卻驚恐看見康巴什新區治安辦一名公務員帶了十幾個人過來喝令停工。該官員稱,這些別墅是分給鄂爾多斯市公務員的。
陸續有官員進入其他股東的別墅,稱他們已經向市里支付了購買款,他們才是別墅的真正主人。開發商解釋說,政府為了滿足公務員的需要,又收納了這片別墅。政府計劃給股東們退還本金,按1分錢的利息補償。
在這片平整過的土地上,鄂爾多斯市直單位們競相圈地,竭力建造盡量龐大的辦公大樓和職工宿舍。記者得知,作為強力部門,鄂爾多斯市公安局得到了一塊土地蓋造單位宿舍,主要負責人則分享數棟藍色屋頂聯體別墅。
此外,鄂爾多斯市政府還補助各事業單位在新區建造職工住宅樓群。
新區大部分土地被各路官商勢力分割和囤積,預期在鄂爾多斯市政府的強力推動下,新區土地將巨幅升值。此外,他們相信這片土地下可能儲藏煤炭,一旦有煤,立時暴富。這也是一畝征用價為250元的土地被拍出82萬元天價的原因。
一個叫華泰的汽車企業得到了1萬畝以上的土地,聲稱打造一個汽車城。官方的宣傳資料宣稱可收稅超70億元和7000多個就業崗位,并拉動20多家配套企業入駐,又可收稅60多億兀。
時至2009年5月,大片土地被帶著華泰標徽的鐵欄桿圍起,只有一小部分建有廠房。
不對稱的抗爭
土地被低價拿走之后,牧民情形每況愈下他們的抗爭意向受到土地巨幅升值與別墅分肥的激發。
最初的矛盾來源于補償標準。與康巴什新區同時,東勝區鐵西新區也在大規模征地,兩個新區的補償標準判若云泥——編號為東征字107號的文件顯示,鐵西區征地補償標準是:天然草地每畝1萬元,農耕地每畝2萬元,水澆地每畝2.5萬元。
事實上,康巴什新區補償標準曾有提升,但沒有惠及農牧民。2003年,李建民們開始狀告拆遷官員截留補償款——《東勝康巴什新城征用城市工業用地上報材料》顯示,天然草地每畝賠償價為650元,村民只得到250元;林地每畝補償價1000元,村民只得到500元。

牧民心中的疑惑:家園何在。
2004年5月,村民們第一次攔住施工機械,與施工人員對峙,有7AR拘留,導致村民進京上訪。2004年4月,內蒙古發出《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關于鄂爾多斯市東勝康巴什新區征地補償安置有關問題的批復》,明確政府將為征地農民提供每人2畝的水澆地、50平方米的磚混結構涼房和200平方米宅基地、240平方米養殖地、每人0.5畝大棚,同時為移民集體提供商業用地60畝。
移民們散居在3個移民點,向新的農耕生活轉變,人心不穩,東勝官員曾帶領村民到包頭市九原區參觀,學習大棚種植技術。大棚卻遲遲未面世。2007年4月26日,市國土局東勝康巴什新區分局在一份反駁移民上訪的正式材料里稱:“大棚現正在建設過程中。”
直到2007年下半年,傳說中的溫室大棚才建起,但旋即被人以1000萬元買走。官員轉而游說移民領取5100元的大棚建設補償款。
一些移民強烈要求政府兌現承諾,并阻擾大棚購買者經營和使用大棚,大棚由此荒廢。
上述編號為鄂東康國土資函[2007]6號的材料還顯示,政府承諾在康巴什新區按成本價為移民戶提供的60畝商業用地,一直是鏡花水月。2007年4月26日,康巴什新區官員稱尚在“統一規劃中”,截至2009年5月,官員仍對牧民答復稱“統一規劃中”。
如無互聯網,康巴什新區發生的事情將不為人知。
2007年9月6日,寨子塔村一個康姓村民給他在青島的朋友吳保全打了一個電話,訴說移民們和政府的糾葛。根據康的描述,吳在互聯網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云峰:你要殺你的農民姐弟?》的文章。
10天后,鄂爾多斯市警方將吳帶回連夜突審,以“涉嫌通過互聯網公然侮辱誹謗他人”為名拘留10天。
走出看守所的吳保全開始對移民問題進行調查。2007年10~11月,吳化名在大律師網、文學博客網、記者網等發表一篇題為《鄂爾多斯市浮華背后的真實情況——一些不敢公示的秘密》的網文。
2008年3月,北京一家叫《網絡報》的報紙報道展現了這片土地由每畝250元到82萬元、升值3280倍的奇妙之旅。
報道攪動了鄂爾多斯,有人開始反思康巴什的造城運動違反自然發展規律,而憂心紀律處分的官員們一度暫停了別墅裝修。
內部人士說,一些官員被吳深深激怒。警方很快遠赴遼寧省開原市將吳帶回鄂爾多斯,以“捏造事實發布帖子,侮辱、誹謗他人及政府”為由對吳刑事拘留,后轉為逮捕,由東勝區檢察院提起公訴。
在遭遇網絡投訴的同時,鄂爾多斯也次第迎來了盛贊。
2008年6月,《求是》雜志發表《西部地區科學發展的成功探索——關于鄂爾多斯模式的思考》一文,稱鄂爾多斯模式是在實踐科學發展觀的過程中錘煉出來的一種“戰勝自我,推進文明,實現跨越”的鄂爾多斯精神。
2008年10月17日,東勝區法院判決吳保全犯誹謗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法院認定吳公然在互聯網上發布帖子辱罵誹謗他人及政府,給個人及本地區造成了惡劣影響。吳隨即提起上訴。
2008年11月,中國特色發展之路課題赴鄂爾多斯市調研組發表《鄂爾多斯:堅持走西部資源富集地區科學發展之路》,盛贊鄂爾多斯是改革開放以來西部地區發展的一顆新星。
但同月,56歲的云峰被調任內蒙古政協副主席、黨組副書記——這令當地一些官員訝然,政協副主席雖提升半級,但比一個大市市委書記實際職權要小。
2009年3月10目,東勝區法院再審判決書裁定吳保全誹謗罪成立。令人困惑的是,上訴的吳保全被追加一年刑期。
和一審判決書相較,一個變化是重審判決書對吳的犯罪后果的描述在一審時的“危害了本地區作為全國先進市區的社會發展秩序”前加上了“嚴重”二字。
事后,鄂爾多斯市中院副院長臧建平解釋“嚴重”兩字稱,吳發帖后,康巴什村民的聚眾上訪活動更加頻繁,有序令公安出警達20余次,加重了危害程度。
此后移民點的兩名婦女乘坐火車去了北京,找到《南方都市報》公開了吳保全一案,舉國嘩然。巧合的是,4月14日,《中國青年報》曝光一個叫王帥的人在上海上網發帖,幫助河南靈寶市失地農民公開征地遭遇,被靈寶警方抓回靈寶以“涉嫌誹謗”拘留。河南省公安廳長很快向民眾致歉,4月17日,靈寶市政府辦主任、公安局長和法制室3人專程到上海向王道歉,并處分了相關人員。
吳、王兩案情節相似,結局卻是天壤之別。網民經由互聯網對云峰和鄂爾多斯政府展開集中指責,被稱為互聯網上的“鄂爾多斯風暴”。
2009年4月26日,鄂爾多斯市中院宣稱,該院已經啟動院長審判監督程序決定重新審理吳保全案。
迪拜夢與人民無關
別墅群并不是鄂爾多斯新城里最堂皇的景象。
根據公開資料,鄂爾多斯先后投入4000多萬元向國際公開招標,謀求一個超前、有特色的新區規劃,最終確定了新加坡公司“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的方案——城市格局從中心向四周輻射,狀似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核心是長1.6公里、寬200米的成吉思汗廣場所形成的南北中心軸,將行政辦公區、文化娛樂區和商業金融區連為一體。
成吉思汗雕塑廣場豎起了5組青銅雕塑,充分表現“集鄂爾多斯的歷史、現狀、未來于一體”,被譽為“雕塑界的奇跡”內部人士稱該廣場工程及綠化亮化工程耗資3億多元。
博物館、圖書館、民族劇院和文化藝術中心等七大文化工程以成吉思汗廣場為軸心分布,被稱為康巴什新地標——博物館外形時尚,酷似北京鳥巢,內部別有洞天。約100米外的圖書館風格陡然一變,形似三本書,試圖展現三本蒙古歷史秘笈。附近的民族劇院建筑則取材干鄂爾多斯的男女頭飾造型。
一個北京公司請來12名亞洲知名設計師在長城腳下設計了12棟別墅。鄂爾多斯則請來100名全球知名設計師在距離移民點1000多米的水庫邊上,修建100棟更為驚人的頂級別墅。這些別墅面向社會發售,售價為每幢150萬美金。
有評論說,到了康巴什像是到了一個世界之窗,里面有各種風格的奇異建筑。
鄂爾多斯正籌集巨資挖掘一條長8公里的人工景觀河流,美國公司計劃將河道分為西、中、東三部分建設主題公園。一塊巨大的廣告牌描述密集的摩天大樓群將臨水而立,燈火璀璨,肖似紐約港和香港維多利亞港夜景,其中還有雙子塔模樣的地標建筑。
2008年1月,新區開始規劃一個萬畝體育公園。
公開資料表明:截至2007年,康巴什新區市政基礎設施工程累計完成投資29.62億元,2008年又投資資金9.44億元。
2009年4月,康巴什新區城市建設項目被北京專家一致贊成列為“中國環境藝術示范工程(試點)”,試圖謀取首個中國環境藝術示范城。
前述評論稱,這個財大氣粗的城市內心有一個“東方迪拜夢”,渴望像迪拜一樣吸引全球的眼光一一因為石油資源而暴富,阿拉伯灣一個樸素的海濱小鎮林立全球最前沿、最另類的建筑,成為一個全球矚目的世界級都市。
支持鄂爾多斯夢想的不是石油,而是煤炭和天然氣。像羊絨一樣,鄂爾多斯的煤炭儲量占到中國1/6,且多是高發熱量、低灰、低磷、特低硫的罕見“精煤”。此外,它有占到中國1/3的天然氣,發現了一個世界級整裝氣田。此外,鄂爾多斯還有65億噸中國質量最優的硬質高嶺土,是造紙、陶瓷等幾十種行業不可或缺的礦物原料。
2003年,中國煤炭、天然氣等能源價格上漲。鄂爾多斯征收了巨量農牧民的土地來采掘上述資源。2005年,鄂爾多斯市財政收入突破90億元,“十五”期間年均增長43%,被譽為“鄂爾多斯模式”。2006年,鄂爾多斯GDP首度超過包頭躍居全區第一,人均GDP首次超過北京400美元。2008年財政收入更增長至200億元。
爆發式的增長之外,鄂爾多斯模式亦面臨質疑。2006年5月,《瞭望》新聞周刊撰文《“富財政窮百姓”現象:“百強縣”竟是貧困縣》稱,鄂爾多斯東勝區、準格爾旗財政收入突破28億元,分居內蒙古101個旗縣區的第一、第二名。然而該市8個旗縣也都是國家或自治區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
報道指出,鄂爾多斯的財稅暴漲背后是一場對草原和農牧原住民的資源爭奪——中央、省區企業和鄂爾多斯三級大型企業采用機械化采礦作業,拒絕當地農民參與;在現行分稅架構下,越較低層的縣區政府在財稅分配中分配越少,當地民眾愈加無法受益,反而因為開發導致的各種生態災難而日益貧困。2006年時任準格爾旗發展和改革局局長陳文俊稱,準格爾旗城里燈紅酒綠,農村卻很凄涼,不通車、不通電、點柴油燈的地方很多。有些村民們吃的是旱井貯存的雨雪水,有的甚至吃不上旱井水,不得不到10多公里以外花錢買水。
新區工地圍墻上刷著“發展為了人民,發展依靠人民,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但政府在妥善安置官員和公務員的同時,并沒有出臺支持老區居民遷往新區的優惠政策,支付高價土地出讓金的開放商們蓋造的商品房賣出每平方米4500到5000元的市價,令工薪階層和普通市民望而卻步。
《鳳凰周刊》記者看見,中國最豪華的轎車或者越野車奔跑在康巴什新區但行人甚少,整個城市形同空城。
而在移民村附近,4月底開始,一些工人開始平整土地,栽種大樹,令村民們驚恐不安,“八成又要蓋樓了又要征地拆遷了”。他們不知在下一次的拆遷中啟己又將失去什么。
最后的水
土地和大棚之后,最后被奪走的是水。
搬遷之后,村民們得到東烏蘭木倫河邊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前幾年都無法取水澆灌。直到2008年,他們平整好土地,在河里鋪設3臺潛水泵,將水抽到500多米外的山上水池里,然后分發給山下3000多畝水耕地,卻發現水源已被不斷擴張的新區奪走。
康巴什新區從破土起就是一只饑渴的“水老虎”。2004年,一個民營企業注冊成立匯通水務公司,在東烏拉木倫河建庫取水,承擔新區的供水任務。
到2007年,康巴什新區道路、廣場和小區兩旁移植大量的樹木花草,需水量劇增。匯通公司架設17臺高揚程潛水泵,日夜不停抽水、賣水,導致移民點的3臺潛水泵無法取水,顆粒無收。
2007年9月,400多名移民驅趕匯通公司的抽水車,并聚集市政府廣場,最后以政府支付補償收場。
水一直是懸在包括康巴什在內鄂爾多斯頸上的一把利劍。鄂爾多斯屬北溫帶半干旱大陸性氣候區,多年平均降水348.3m m,而多年平均蒸發量2506.3mm。
圈地之外,搶水成為新區發展的另一步驟。2006年,鄂爾多斯開始規劃23座水庫,并在蒙西工業園區、棋盤井工業園區、康巴什新區等地興建一批地下水源供水工程。
地下水的過度開采后果正在顯現。2007年11月,林業部門一份文件稱,鄂爾多斯市自然湖泊的面積逐漸縮小,鹽堿度升高,嚴重影響水生動植物的生存其中紅堿淖、柒蓋淖、泊江海魚類已死亡。康巴什新區附近的紅海子已干涸——它之前是一個可以捕撈25公斤大魚的湖泊。
鄂爾多斯對地下水資源承載力和可持續利用,還未有研究計劃。2008年11月,《鄂爾多斯市“十一五”環境保護規劃》警告說,鄂爾多斯水環境質量退化嚴重,鄂爾多斯應該嚴格控制并逐步減少地下水開采量。
2005~2008年灌區地下水位實測資料分析,灌區地下水位每年平均下降0.15~0.25米。
鄂爾多斯水利部門2008年工作總結表明:截至2007年底,東勝區人口已突破50萬用水高峰期需水量為6.5~7.0萬立方米/日。新區建設外,鄂爾多斯對水的渴求和奮力攫取源自它的“大煤田、大煤電、大化工、大載能”發展模式,計劃到2010年要建成2億噸煤炭基地、1500萬千瓦電力基地、1000萬噸煤化工基地和1000萬噸天然氣化工基地。屆時,該地區年用水量將達到25.9億立方米,缺口8.7億立方米。
極度缺水的鄂爾多斯和黃河正在發生著巨大沖突。水利專家告訴《鳳凰周刊》記者,鄂爾多斯一直以來變著法子找黃河要水,“有時候簡直形同勒索”。
1987年,國務院出臺黃河周邊諸省分水方案,鄂爾多斯分水7億立方米。近幾年來,鄂爾多斯將工業化、城市化和農牧業產業化的重心逐步轉移到黃河流域,盡量多引黃取水。
2008年,鄂爾多斯和水利部圍繞黃河水資源開始了新一輪博弈,內容是以減少輸沙換取用水量。鄂爾多斯市稱,該市十大季節性河流是途徑庫布齊沙漠匯入黃河干流的10條山洪溝,年均向黃河輸送泥沙2700萬噸,且多為粗砂。鄂爾多斯建議,”即使全部舍棄該區域有限產水量,實現全部攔截其入黃沙量,對黃河來講是十分有利的”。
內部人士稱,鄂爾多斯著手在西柳溝流域建起99座中小型水壩取水,還試圖每年置換輸沙水量3000萬噸。該計劃意味著對這些河流全部攔截,使其沒有一滴水進入黃河,河道成為干溝戈壁,對流域生態和黃河都會帶來災難性影響,絕非如同字面那樣動聽。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安介生在研究內蒙古水文歷史后警告說,河流、湖泊、井泉等水文資源是維系游牧民族在蒙古高原生存繁衍的“生命線”。如果人類加快對水資源的巧取豪奪,將導致水資源枯竭和水域漸失,蒙古高原乃至更廣大的地區將成為人類的噩夢。
那是一場終極的掠奪。
攝影 鄧飛 編輯 袁凌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