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自己不曾離開

藍水澈

眼睛一直注視的那個人，只是自己美好的心愿希望的樣子嗎？或者從一開始，遇見然后擦肩的那個人便是曾經的自己

春，遇見陽光………………………

我叫秦小樓。我有一個甜美笑容、溫柔無比的媽媽，卻因為車禍失去那個慈眉善目的爸爸。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變成大人眼中的乖孩子。他們常常微笑著稱贊我，小樓真是一個漂亮安靜的孩子。這幾年來我一直是安靜地踏著長滿青苔的小路上學，安靜地聽課，安靜地認真完成作業，也一直這樣安靜地凝望著那些日升月落無家可歸的憂傷。沒有人明白我為何憂傷，在他們眼中我是幸福的，我有愛我的媽媽，疼我的老師，一大群的朋友以及讓人羨慕的成績，可是我也有深深的孤單。那種孤單像是一把沒有開鋒的刀，沉重的刀口在脖子上隨著光陰歲月來來回回，覺出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的疼。

我習慣在放學的時候帶著耳麥穿梭于喧鬧的小巷之間。我看著小販努力地叫賣的樣子覺得很親切，角落里總會有一大群孩子在玩耍，這里一直都是熱鬧的。也就是在這小巷之間，我遇到了這個冬日的第一縷陽光。

一個高瘦的女孩站在小巷的尾端，俏麗的短發，她身邊立著一輛銀白色的單車。夕陽混沌地打著側光，單車被照得模糊而溫暖，女孩子的影子拓在灰白色發燙的水泥地上，帶著模糊的毛邊。她站立的姿勢讓我想起7歲時遇到的那個小女孩。記憶里那個小女孩站在高高的石頭上沖著夜空喊爸爸，而那個夜晚，像是硬生生打在記憶里的補丁，被我牢記。因為也是在那一天我再也見不到我的爸爸。面前的這個女孩和7年前的那個小女孩是那么相似，她們身上的寂寞感讓我無力。可這么一瞬間，我確信我已遇到陽光。

那個女孩子微微側過臉，扇動長長的睫毛沖我微笑，那個笑容讓她的嘴角如花朵般開出溫柔，笑容里有滄桑的天真和甜美的悲涼。她跨上單車向與我相反的方向騎去。

春，天使水晶………………………

我是江曉夏。我沒有爸爸，只有媽媽，總是忙忙碌碌為生活奔波的媽媽。曾經每一個見過我的大人都會夸獎我的乖巧懂事，而現在他們只是皺著眉告訴身邊的孩子不要和我玩，說我是壞孩子。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這幾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那些嘲笑、諷刺甚至嫌棄的目光。我曠課、遲到、早退，我考試畫畫，我上課睡覺、聽歌，這些已成為家常便飯。一個女孩子這樣，總會被人認為是壞孩子吧。是的，我是壞孩子，不折不扣的壞孩子。但我也有自己的無力和無奈。

我討厭每個星期一的升旗儀式，每一次升旗都意味著我要在全校師生面前挨一次罵。江曉夏，你又去鬧事了，你就不能讓全校師生都安靜幾天嗎……我站在臺下看著我叫叔叔的校長因為憤怒而扭曲的面孔。其實，我也不想這樣。

校長終于罵累了，他緩了緩情緒，帶著笑容說，還要帶給大家一個好消息，我校高二（1）班的秦小樓同學在省物理競賽中獲得了一等獎，恭喜她。“秦小樓”，我小聲念著這三個字，每一次罵完我后總會表揚到的人。我抬頭看臺上領獎的女孩。長長的發黃的頭發，白皙的皮膚，嬌小的身材裹著寬大的校服，風拂過她的發絲飛揚。大而明亮的眼睛，少數陽光落進瞳孔，眼里似乎閃著點點的淚光，淡淡憂傷的目光。我是見過她的，在長巷的尾端，帶著耳麥聽歌的孤孤單單的她。突然讓我想起曾經的自己，閃著淚光的眼，孤孤單單的自己。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從7年前那個男人丟下我和媽媽不管開始吧。曾經還抱著微薄的希望盼著他回家。所以我像傻瓜一樣在樓下大門口抱著他送我的漂亮芭比娃娃等到很晚。月光落進我的眼瞳，眼睛折射出淚的光芒，淹沒了僅存的希望。現在秦小樓眼里的希望多么像是水晶。天使水晶，我默念。

夏，守望天堂………………………

一切都在六月的炎熱空氣里微微地蒸騰起來，染綠了空氣的顏色，讓夏天的熾熱像水一樣咝咝地溶解于無形。

在操場上體育訓練的時候常常可以看到秦小樓安靜地坐在榕樹下。陽光透過樹縫落在她白色的長裙上，閃著金光。她翻著手上檸檬色的本子安靜地看，眼神專注，我猜那是重要的筆記吧。她偶爾合上本子，拿著木枝在地上畫著什么。她離開后我過去看了畫。是可以住的那種房子，用樹枝一筆一劃地刻在土地上。城堡、樹木、花草，還有父母和一個孩子，畫旁邊還有很清秀的字：天堂。

守望天堂，腦子里閃過這四個字。那時候學校的BBS里有個人上傳了一張畫，那是從漫畫上截下來的一幅城堡圖，很華麗唯美的樣子。我問，城堡？他說不是，是天堂。這幅畫后來成了我的簽名——守望天堂。讓我想起小時候，小學二年級參加美術比賽，不知道該畫什么。那時候爸爸還沒有走，他說你畫個美麗的城堡，爸爸媽媽是國王和王后，你就是我們心愛的公主。我給那幅畫起名《幸福的一家》。而現在對我而言，那時小小的畫面，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堂。我可以不是公主，只是希望他們能守護在我身旁。

守望天堂，秦小樓是不是一直在守望著一個自己的天堂，所以才會這么努力？每個人的心里，都有自己想要的天堂吧！

夏，淚之痕………………………

這個炎炎夏日終于要過去了。陽光從枝丫間破碎地掉在地上，我看看教室外的夜空，收拾書包回家。

月光有些暗淡，小巷已經沒有了白天的喧鬧，靜得可以聽到我細碎的腳步聲。借著月光我隱約看到前面有一群人似乎是要打架。兇狠的罵聲回蕩在這條小巷。或許是因為我突然冒出來，那群人便散開了。等我走近時看到的竟然是江曉夏。

江曉夏坐在地上，很狼狽的樣子，書包扔在一邊。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抖動著。突然眼淚劃過她的臉龐?？粗臉幼游矣X得很難過。可是我除了拿紙巾幫她擦眼淚，什么都做不了。

時間像口香糖一樣被咀嚼得可以隨意拉伸。忘了過了多久，我扶著江曉夏把她送回家。她媽媽一臉驚訝地看著靠在我肩上的江曉夏，混濁的眼淚流下來。她媽媽含著眼淚向我道謝時，我心里一陣一陣的難過。然后我沖著江曉

夏說，請你堅強，別再出事了。

秋，向左孤單………………………

時間順著秋天的痕跡漫上腳背，潮水翻涌高漲，所謂的青春就這樣又被淹沒了1厘米。

江曉夏在八月的中旬轉學了。我無法再遇見那個外表堅強實際上卻脆弱的女孩子。我突然很想念她，像想念曾經的自由一樣想念她。

我依舊在學校的BBS上發帖，而夜之暗，那個從前在我每篇文章后跟帖的夜之暗，現在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字，卻字字悲涼。他用一貫淡淡的文字寫道：“像是來路不同的兩條直線，相遇然后交叉而過，看見的是曾經的彼此嗎？可是，時光不會回頭，誰都回不去。就是這樣奔向不同的方向，義無反顧，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我們再如何描畫，都是畫不準我們未來旅程的方向。當年若不是我任性地離家出走，爸爸不會因為焦急地尋找我而出車禍，而我亦不會埋了曾經的自己換取一切可以讓媽媽感到開心和安慰的籌碼。我有我不得不背負的責任，我要代替爸爸照顧媽媽。

每周一的升旗儀式變得平靜，校長不會再拿著話筒狠狠數落江曉夏，也聽不到關于她的一點一滴的消息。我沿著

我該走的路繼續前行。我向左走著，邊走邊孤單。

秋，向右寂寞………………………

10月的天氣已有些微涼。在這個陌生的學校每星期一依舊有升旗儀式，幸運的是再也聽不到對我的責備，當然也聽不到為秦小樓鼓掌的聲音。想到秦小樓，心里的思念就會像黃昏時下班高峰的交通路況，失控般地堵著每一根血管。我對她的友情，似乎不需要任何的預約和培養，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秦小樓，你過得好嗎？

因為離家遠我住校，若是以前的晚上我一定會翻墻去網吧，不過現在卻不愿意因為自己破壞這里的生活。原本酒紅色的爆炸頭變成了黑長的直發，換掉一身嘻哈，換回乖乖的墨黑的校服，一副好孩子的樣子行走于校園。也并不是很討厭這樣的自己，生活有了以前沒有的平靜和安逸。

偶爾上網還是會去原來學校的BBS，只是沒有再發過帖子。不知道是誰留下這樣一段話：“一條是平靜無波的小溪，一條是奔騰咆哮的河水，他們并列前行卻流向不同的橫隔萬里的海域，那么最終的最終他們是否會在某一個遙遠的地方相會？”誰能預知未來呢？白雪公主的毒蘋果，灰姑娘的水晶鞋，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

媽媽依舊每日忙于各個城市之間，她一直在為我們的未來忙碌，我開始理解她的辛苦。偶爾看著天空一群翱翔的鳥，我還是會寂寞，但只是小小的微微的寂寞。我向右走著，邊走邊寂寞。

冬，尋找天堂………………………

來不及過完這個秋天，我穿上厚厚的羽絨服依舊安靜地上著課。有人曾說過我的人生軌跡是一條光滑的拋物線，自然而然向上延伸，沒有起伏。不過這樣的人生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無論怎么樣，我的生活都能繼續。

江曉夏已經離開學校三個月了。以前的每一個黃昏，夕陽碰出溫暖的晚霞時，在操場上總有自由奔跑的江曉夏。江曉夏，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寂寞地奔跑嗎？

我上網會告訴我的網友，我有一個朋友，她有燦爛如花的笑容，有我向往的自由，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繞著操場跑步……網友如風給我發個笑臉說，我猜，你有晶瑩剔透水晶一樣的眼睛，有許多人羨慕的優秀，喜歡在高大的榕樹下畫漂亮的城堡天堂……然后我問她，江曉夏，你好嗎？我很好。那么你呢？秦小樓。是的，我們一直都是心照不宣一般的，在彼此心里有著一個重要的位置。

媽媽說，我知道你心里有一個結一直沒有解開，我從沒有怪過你，我想你爸爸也一樣。你不能一直活在內疚中，也不要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責任，我們都希望你能快樂。這一句，喚出一片陽光。

磕磕碰碰的尋找，不過是為了這一瞬間的釋然。尋找的天堂，是一家人微笑的模樣。

冬，光陰倒影………………………

天被風吹亮了，白的云朵再次生長出來，溫暖融化著我從腳底上升起來的寂寞。

媽媽在學校的附近小區安定了屬于我們的家，媽媽說，今后會用更多的時間陪在我身邊。雖然在媽媽面前我眼波平靜說沒關系，但轉過身我看到鏡子里自己的笑容，淺淺的酒窩在這么多年里第一次載滿幸福。小區里有很多的孩子，他們吵鬧的聲音讓這個冬季過得并不蕭條。我常常在結束一天的作業后跑到樓下和他們一起玩耍。我擔當了這些孩子的輪滑教練。他們常歡呼雀躍地叫我師傅，更多的時間是喚我姐姐。姐姐，姐姐，我覺得一陣陣溫暖。

那天突然想回原來的學校看看。我扶著單車站在小巷的尾端，我就站在這里，看著風吹拂起秦小樓的屢屢發絲，白色長裙背后消失了沉重的書包。她笑顏如花地牽著一個男孩消失在拐角處。仿佛是光陰的倒影，眼前是曾經的自己，潔白的衣裙，無憂的笑容，滿心滿眼的幸福。

如同天空與大海，如同過去與未來，其實本是雙生。只不過光陰顛倒，我們在流年里蛻變了模樣，奔向不同的方向。而當你驀然回首時，原來另一個自己一直不曾離開，他眉眼的堅定讓你明白了所尋找的，也不過是一直該釋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