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那一年,工作多年的我,又獲得了重新回到高校進修的機會。在那里,我結識了禹老師。禹老師本是主研日本文學的,而他為我們擔任的課程卻是寫作教學。初春的一個早晨,天上飄著牛毛細雨,教室前一株伶仃的杏樹寂寞地開出了兩朵淡粉的花。同學們嘻嘻哈哈走過,戲言要摘了它贈予我們漂亮的“班花”。后來,衣履光鮮的禹老師來了,我們便不再嬉鬧。
距離真正上課的時間還有五分鐘,禹老師說:“我注意到了,你們剛才在議論那兩朵新開的杏花。要不要利用這幾分鐘的時間,聽我給你們背誦一段有關花的文字?”我們熱烈鼓掌。禹老師便開始認真地背誦起來——用日語!他背得十分陶醉,我們聽得十分入神。不懂日語的我們,實在猜不出那是一些怎樣的文字,但是,我們分明又約略地猜出了那一定是一些美麗芬芳的文字,否則,朗誦它的人不可能那樣眼睛發亮,幸福的表情仿佛置身天堂。
禹老師背誦完了,我們卻傻呆呆地半晌回不過味兒來。終于有人小聲發問了:“這是一段寫什么花的文字?誰寫的?”禹老師說:“這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描寫海棠花的一篇文章,題目叫《花未眠》。”
記得當天晚上在微機教室里,許多同學都下載了翻譯成中文的《花未眠》。川端康成說:“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我大吃一驚……”老實說,我很為他的“大吃一驚”而大吃一驚。花嘛,本不可能像人一般晝醒夜睡,花入夜而不眠,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啊,作者卻何至于“大吃一驚”呢?
拿這個問題去請教禹老師,禹老師說:“川端康成說,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在那個給予他‘美的啟迪和‘美的開光的凌晨四點以前,海棠花未眠這個事實曾被他粗心地忽略著。他或許以為海棠花會在黑夜里閉合了自己美麗的容顏;他或許原本就知道海棠花是不眠的,但卻沒有像這個凌晨四點一樣在凝視中突然讀懂了她。所以他諄諄教導我們,美是邂逅所得,美是親近所得。”
終于明白了,原來,那令我們“大吃一驚”的事物往往是先前被我們粗疏的心誤讀過的事物。很為川端康成擁有了那樣一個重要的“凌晨四點”感到慶幸,他的“天目”被倏然點開,一下子看清了原先未曾看清的一切。
后來走過教室前的杏樹,走過一切開花的植物,我都會很自然地想起川端康成的《花未眠》,想起禹老師忘情的背誦,想起那惹得人“大吃一驚”的所有的“美的啟迪”和“美的開光”。
美好的文字和美麗的花朵一樣,有能力完成“目光的第二次給予”。我們蒙昧的眼睛,常常有太多的讀不懂。兩朵杏花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卻無力透過她細膩的肌理觸摸到生動的春天。我們只會開著淺薄的玩笑,與兩朵奔跑了整整一個冬天才得以與我們相會的杏花擦肩而過。而當川端康成凝視過了凌晨四點的海棠花,當我聆聽過了禹老師對這種凝視的深沉解讀,紅塵就多了幾個知音,世界就多了一份錦繡。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