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羅宗



2001年8月,浙江湖州市友好城市訪問代表團訪問了日本島田市后,經靜岡縣到東京,準備離開日本。車行之間,日中旅行社名古屋營業所的導游兵頭弘先生在接到一個手機電話后高興地說:“找到了,東京的靜嘉堂找到了。”
啊,你這令人五味俱生,“每一追思,為之心痛”的靜嘉堂!
汽車在東京的街道上急駛,我的思緒也在激烈地起伏——
1907年夏,一個消息震驚了文化界:湖州皕宋樓藏書已被日本靜嘉堂文庫秘密買去……
湖州素稱文化之邦,名人輩出,古跡遍地。自宋代雕版印刷的使用普及后,湖州的藏書家更是代有人出。湖州不僅文脈深遠,而且還有一支全國聞名的書商隊伍。這些人信息靈通,精通各種書的版本和內容,具有很深的文化造詣。湖州書商“老韋”“朱錦環”“施錦章”等人在當時十分有名。當地更有書船一業,謂之“湖船”。湖船利用湖網水道發達的便利,往來于江南一帶,吞吐購販藏書,能量極大。湖州藏書業能聞名于世,也有湖州書商的一份功勞。
汲百代書香為底蘊,化千年文化作浸染,皕宋樓的出現是湖州藏書文化的頂峰。皕宋樓主人陸心源(1834-1894),字剛父,號存齋,晚年號潛園人。皕宋樓藏書是陸心源集20年心血建立起來的。其“薄富厚書”“專意鉛丹”,積書達15萬卷。陸氏把其藏書樓取名為“皕宋樓”,意思是他收藏的宋善本多達200部,氣勢遠在黃丕烈、吳騫兩家湖州藏書名家之上。
但誰會想到,陸心源謝世僅13年,皕宋樓就遭到滅頂之災。湖州向以絲綢聞名天下,但面對當時日本人造絲的傾銷根本無還手之力。而陸家的主業正是上海的瑞綸絲廠、錢莊和湖州的當鋪。絲廠倒閉,錢莊跟著破產,使陸家長子陸樹藩負債累累,于是皕宋樓的厄運就臨頭了。1905年至1906年,日本學者島田翰的目光就盯住了皕宋樓的藏書。他曾數次登臨皕宋樓“悉發其藏讀之”。島田翰一眼就看出了這些藏書的價值:“我邦藏書家,未有能及之者。”于是就慫恿和鼓動陸樹藩出售其書,另一方面又在日本國內找到了三菱財團的第二代代表人物巖崎彌之助,當時,巖崎所創立的靜嘉堂文庫正在不惜資財重金搜羅古籍,當即下了“必致于我邦”的決心,并決定秘密進行。商務印書館館長張元濟聞聽此訊,即愿先出6萬元由涵芬樓收購,而陸要價10萬,張因一時籌措不到而暫緩,并托人勸告陸樹藩,切勿售與日本方面。但待張元濟湊足10萬款時,陸樹藩已將藏書以10.8萬元售于靜嘉堂文庫。1907年6月,一只小火輪運走了皕宋樓的全部藏書。
得知這次訪日要經過東京,我向團長報告了此事。團長當即同意把考察靜嘉堂作為東京之行的第一站。
“靜嘉堂到了!”翻譯的喊聲把我從遐想中拉了回來。
靜嘉堂處于東京西面一條不起眼的小街深處(東京都世田區岡本2-23-1),如果沒有日本導游引路,我想我們是根本找不到的。在臨街的一面有一個大門,其兩邊石柱上各掛著一塊小木牌:左邊是“靜嘉堂文庫、靜嘉堂文庫美術館”,右邊是“財團法人靜嘉堂”。連接小街和靜嘉堂的是一條近百米長的,由參天大樹和低矮的木柵荊條排立的彎彎曲曲的綠色甬道。在甬道的盡頭,一座小小的兩層樓房展現在我們面前,這就是靜嘉堂文庫。這是一座20世紀初西歐風格的建筑,黃的磚墻、綠的鐵皮坡頂,頂上還有幾個壁爐用的煙囪。靜嘉堂文庫創立于日本明治二十五年(1892年)在購進皕宋樓藏書之后,已成為全日本收藏漢籍古本最多最精的圖書館。其中絕大部分精華得自陸心源的藏書。
進入靜嘉堂的那扇門開了。總算還好,沒有吃閉門羹。因為一般情況下,造訪靜嘉堂文庫必須有大學以上的學歷,或大學以上科研單位介紹信,并要預約。文庫的接待員熱情地把我們迎進門去,還分發了好多資料給我們。原來,他們已從導游處知道我們是中國湖州來的,是陸心源的故鄉人,所以才開了一個“特例”。翻著靜嘉堂分發給我們的資料,幾乎都以炫耀的口吻把陸心源藏書的入藏作為其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據館員說,現任靜嘉堂文庫庫長米山寅太郎曾于上世紀90年代初到過湖州,并造訪了陸家舊園潛園。看來他們對湖州還一直是關注的。
進了靜嘉堂,仿佛走進了時空隧道,在這里,好像回到了清末民初的中國。進門一間像是會客室,沒有什么擺設,只有簡單的桌椅。引起我注意的是壁爐上方的一塊漢字木刻匾,上書“靜嘉堂”三個楷書,落款是“胡惟德、已酉秋為巖崎君書”。萬萬沒想不到在這里會“碰到”湖州老鄉!胡惟德是吳興人,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二年(1908-1910年)任出使日本大臣,在此前還出使過俄國。
會客室的右邊就是閱覽室了,不大,但整潔明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中間桌子上放著的兩本書,厚的一本是圖版篇,是介紹庫藏中被日本審定為“重要文化財”的18種宋版書的書影、253部宋元版書的卷頭和卷尾的影印以及書名索引等;薄的一本是介紹宋元版書的書志事項、藏書印、后人跋文、版刻年代與制作地考證以及書刻者和書名索引等。這部書是靜嘉堂文庫為紀念建館一百年而出版的,也應是研究皕宋樓藏書的重要工具書。團長當即表示要買一部帶回來,可惜文庫沒有現書賣,只好作罷。
當我們提出能否看一下陸心源的宋版書時,得到的回答是:不行。能外借嗎?也不行。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啊!原來日本對于文物和文獻分為三等:一是國寶;二是“重要文化財”;三是一般。對于前二等,一般不向人開放,并實行封閉式管理,嚴禁流出國外。我們只好每人買了一套明信片,以聊解思書之渴。其中一張是靜嘉堂外景,其余11張都是皕宋樓各種宋版書的卷首照片。卷首敲蓋著好多藏書印,從這些印章中可以看到藏書千年流轉聚散的軌跡。最引人注目的有存齋45歲時像、陸心源印、黃丕烈印、百宋一廛等印。
就要告別靜嘉堂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凝望著綠蔭中的靜嘉堂,腦海中突然冒出《紅樓夢》中史湘云和林黛玉的聯句來:“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如果花有魂的話,那么,書也應有魂呵!如果這書真的有魂魄的話,它會是什么樣的呢?它對我們的到來是相擁而泣而喜呢?還是冷眼向問向瞋?作為后輩的湖州人,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些漂泊異鄉已近百年的千年精魂。我可能只有默默地面對它們的哭訴和責問。近百年來,除了那個胡惟德外,我們是第一批跨進靜嘉堂的湖州人。皕宋樓所在的月河街,昔日的清靜小街早成喧囂通衢。近在咫尺的“水泥森林”已使原有的環境氛圍蕩然無存。書去樓空的皕宋樓已是破敗不堪,唯有從樓內還剩下的進口地磚和門外墻上鑲著的“浙江省重點保護文物單位”的牌子上還能依稀看到和猜到當年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盛況。如此境況,期望返鄉的書魂還認識舊時的書巢嗎?它的魂將安于何處?它會原諒我們嗎?
歷史已漸行漸遠,陸樹藩的嘆息聲和官驛河頭小火輪的汽笛聲也在歷史的塵煙中消散。作為皕宋樓藏書的故鄉,已沒有多少人知道皕宋樓的故事了。近百年了,當年盼望皕宋樓藏書返回故鄉的先輩早已駕鶴西去,歷史也已翻過了沉重的一頁。我們現在應為“文姬返漢”做些什么呢?73年前,張元濟先生以綿薄之力從日本影攝回了一批中國珍貴的古籍,編成《輯印古書》出版。其中靜嘉堂有9部宋版書被影印。“敦煌學”的研究與利用也已為我們做出了很好榜樣。由于敦煌藏經洞藏品大量被外國竊取,外國人曾說:敦煌在中國,但敦煌學在外國。經過中國學者幾十年的不懈努力,把流散在國外的敦煌經卷影印回來進行研究,終于使外國人承認: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也在中國。前幾年我省文化界曾有人聯名提案,建議贖回皕宋樓藏書。其精神令人感動,但實際上不太可能。一是日本法律不允許。皕宋樓藏書很多已成為日本的國寶和“重要文化財”,他們是絕不肯輕易放手的;二是我們目前的財力還是有限。就是日本同意歸還,我們要拿出這么多錢是困難的。但我們可以應用現代技術把皕宋樓藏書錄回復原。那么無論是在文化研究上,還是在旅游開發上,特別是在愛國主義教育和中日文化交流上,都將成為一個“亮點”。團長表示,我們可以每年由市財政安排一些經費,把其中一些善本復制回去。那么,“文姬返漢”的日子不會遠了。
我們走出了靜嘉堂。但是,我們要多少時間才能走出這歷史的情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