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與哀愁：張愛玲愛情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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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石婆婆巷，歲月靜好人生美

其實，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應該從這里開始，從這條叫石婆婆的小巷。它就在南京東南大學西大門附近，一頭連接進香河路，一頭系著丹鳳街。

胡蘭成第一次看到張愛玲的芳名，就在石婆婆巷20號，在《今生今世》里，他寫道：“那時我在南京無事……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薄麓位厣虾?，胡蘭成便從蘇青那里要到張愛玲愛丁頓公寓地址，專程去看她。頭一次雖碰了一鼻子灰，但他與張愛玲的傳奇之戀卻由此開始，綿延一生。

居住在石婆婆巷時期，胡蘭成其實在上海與南京各有一個家，遇到天氣好，他帶領妻女和一些友人去屋后的雞鳴山采松花，平日就這樣，追求一種人世的清好和俗世的情趣。在《今生今世》里，他也動不動就如此描寫，用詞清絕，比如“人比花低“，比如”滿目荒愁”，都是最典型的一派“胡言”。

石婆婆巷現在仍是一派胡氏風格，清幽，潔凈，高高的圍墻里，不時探出一叢花枝，據說初夏時節，圍墻上爬滿火苗一樣通紅的凌霄花，楓楊樹的濃蔭遮住整個小巷，使得小巷看上去越發幽深。我來的時候正值春天，迎春花從圍墻內探出無數花束，楓楊樹新葉初萌，灰蒙蒙的天氣里，春天的光線令人慵懶發困。在小巷里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就是沒有找到20號。在丹鳳街與石婆婆巷交叉口，有一家工商銀行，門牌標明18號，但在它的近鄰，是一片小區空地，緊鎖的鐵柵門內，堆放著一些雜物，一株高大的楓楊與樓房齊肩，我疑心這里就是當年胡蘭成在石婆婆巷的官邸，也是他主辦的《苦竹》雜志編輯部。

董橋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為《張愛玲在胡蘭成家》，胡蘭成這個家并不是上海的美麗園，而是南京的石婆婆巷。董橋這樣寫道：“古之紅由他的高中同學胡蘭成的侄兒胡紹鐘帶去見胡蘭成張愛玲是1944年秋天他們新婚不久的事。胡家在南京市區一條巷子，房子一派南歐風格，進門一片碧茵，整排小花圃栽幾叢玫瑰和鳳仙，兩株玉立的臘梅散發幽香。古之紅說那草坪中央是網球場，他去的那天正巧是胡蘭成和張愛玲打球方歇，匆匆介紹，只見那位男士約莫四十來歲，氣宇軒昂，眉目之間英氣煥發；女士年齡略輕，面容娟秀，顯露出一股青春鐘靈的活力”——男士就是胡蘭成，女士就是張愛玲，那時候是他們婚后不久，正所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他們沒有想到不久將來的山河歲月與浮花浪蕊。

石婆婆巷是有來歷的，石婆婆原先是明洪武年間禮部尚書陳迪家的乳娘，她善良聰慧，精通詩詞。1402年，朱棣奪取皇位，陳迪全家遇難，唯一個僅五個月的七子陳珠被石婆婆藏匿而獲救，后被朱棣憐而赦之。石婆婆勤于持家，樂善好施，名重鄉里，她居住過的這條小巷就以此命名。其實這條小巷因緊鄰東南大學，有很多名人居住過，比如徐悲鴻和蔣碧薇，比如潘玉良或聶華苓，當然也包括胡蘭成與張愛玲——他們都走過去了，走遠了，將傳奇與歷史留下來，留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巷深處。

2、小洋房，胡蘭成的暫住地

“斯宅在五指山下，臨溪畔一宅洋房，即是斯家……一式粉墻黑瓦，獸環臺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桿，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边@是胡蘭成《今生今世》里的一段話，文中提到的斯宅便是今日浙江諸暨市東白湖鎮斯宅村，臨溪畔的洋房被今人稱為小洋房，現在還聳立在斯宅溪畔。

沿山溪過來，拐過一片菜園與籬笆，斯宅便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建筑，一幢木結構的小樓，既有精美的中國式木雕鏤花，又有西洋建筑中的鐵藝與拱門。據說此樓建國后短暫做過鄉政府辦公樓，政府機關搬遷后一直空著，普通百姓很難有機會進入這幢空棄多年的小樓，對他們來說，小洋房是一處神秘的所在。我停留在長滿爬山虎的粉墻前，留連于落滿灰塵的樓廊上，寂靜的小洋房像一個巨大的迷團。當年張愛玲千里迢迢南下尋夫的第一站便在這里，可惜她趕到時，胡蘭成與范秀美去了溫州。那個鄉村之夜對張愛玲來說應該是一個不眠之夜，在天井里，在月光下，她是不是也像那些傳說中的怨婦一樣，把這些木欄桿一一拍遍？

建造這座三層小洋房的，是當地極有影響的鄉紳斯豪士和他的兄弟斯魁士，時在民國初年。胡蘭成與斯家少爺是同窗好友，最落迫時曾在杭州斯家白吃白喝一年。日軍投降后，風光一時的胡蘭成末日到了，倉皇在浙江一帶開始了逃亡之旅。斯家此時已敗落，從杭州搬回老家鄉村，胡蘭成無處可去，再一次前來投奔斯家，在這座幽靜的鄉村小洋房里避難八個月。

那八個月也是難熬的，時局動亂，性命難保，胡蘭成如何能靜下心來安居在這鄉村一隅？晚上一聽到狗叫就驚惶失措。白天不時到村口查看，看看是否有形跡可疑的行人？在《今生今世》里，胡蘭成在描寫這一段鄉居生活時筆調依然一派閑適：“出許村五里，在路亭里坐下歇息，路旁田稻已收割，稻莖好整齊，觸眼都是秋天的凈，下午的陽光照進路亭里，淡得閑遠，有千年悠悠之思?！焙m成真的能在亡命天涯時依然能物我兩忘？我頗為懷疑，這種閑情逸致應該是他在日本寫作《今生今世》的心態，那個時候他住在禪房里，像一株幽蘭，似乎他死后的墓碑上就刻著“幽蘭”二字。

胡蘭成與范秀美早就相識，但他們生情之地應該就在這幢小洋房，當時胡蘭成連小洋房也不敢久留，在周圍村莊里求親托友，甚至想到一所鄉村小學當老師。某天實在悶得慌，就和斯君到山上來看玉米，也就在玉米地里，他再一次見到范秀美。《今生今世》里這樣寫道：“斯君與我說話，她卻不兜搭，惟倚鋤立在一株桐樹下，凝視著地，楚楚可憐，但她其實是個亮烈人，從端正里生出溫柔安詳，立著如花枝微微傾斜，自然有千嬌百媚。”是范秀美提議送胡蘭成到她的娘家溫州避難。這邊胡蘭成前腳剛走，那邊張愛玲后腳趕到，她擔心落難中的胡蘭成，特從上海趕到斯宅去看望他，不料卻撲了個空。在小洋房里休息幾日后，她又追至溫州——然后才有了這場傳奇之戀的悲愴落幕。

小洋房已空棄多年，它的主人現在四散各地，遠的在國外，臺灣或香港，近的也在杭州、南京或上海。站在小洋房門外，那些發生在小洋房里的故人與往事就像一蓬蒲公英，風一吹，花絮四散飄去，只剩下一座小洋房，像蒲公英光禿禿的花萼，孤零零地停留在原地。

3、溫州城，含著珠寶在放光

初夏，坐車去溫州，一路上經過的都是南方富饒之地：杭州、紹興、諸暨、麗水——這是當年張愛玲千里尋夫的路線，當年她正是去溫州看望逃亡中的胡蘭成。張愛玲對溫州來說，只是匆匆過客，我這次尋訪肯定什么也不會得到，我只是想近距離接近張愛玲漂零的身世，接近那些反復出現在胡蘭成筆下的溫州地名：松臺山、竇婦橋，徐家臺門——那是屬于張愛玲與胡蘭成兩個人的共同記憶。

竇婦橋就在溫州市中心，隨處可見的是發廊、網吧、商場以及服飾店、居民區，與任何一個燈紅酒綠的城市中心無異，只是看不見橋，僅僅是一處地名。據說最早此地是在溫州城外，一個會紡織的竇姓婦人住在此地，民間傳說中她后來被惡霸欺負投河而死，后人在此地建橋，稱之為竇婦橋。

當年胡蘭成和范秀美就住在竇婦橋畔，張愛玲跋山涉水迢迢從上海過來看他，胡蘭成并不開心?！岸吕飷哿岬綔刂?，我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愛玲如此為我，我只覺得不敢當，而又不肯示弱，變得要發怒，幾乎粗聲粗氣地罵她：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女人的癡情就在這里，不管胡蘭成怒火有多大，張愛玲全然不生氣，她留下來，竟然有興趣和胡蘭成討論是馬叫好聽還是牛叫好聽。在最偏僻的巷弄里，她逼迫胡蘭成在她自己和武漢周訓德之間做個選擇。胡蘭成自然不肯，瞎七搭八的說了一派胡言。

從竇婦橋上穿過前往松臺山，山并不高，山下有妙果寺。聞聽周訓德因他的牽連而被捕，胡蘭成在周訓德生日那天特地來到妙果寺為她求神拜佛。幽靜山道上空無一人，這條山道張愛玲與胡蘭成走過多次，其時張愛玲在溫州樂不思蜀，一住就是二十多天，胡蘭成心急如焚，溫州是小城，比不得上海，溫州能去的地方他都帶張愛玲訪過，內心里巴不得她早早回家?！皭哿峥纯催@房里，看看我與秀美，直到深夜，她還舍不得走——我像晴雯、襲人在外頭，見寶玉竟來望她，只恐褻瀆閃失了，寧愿催她早日回上海，愛玲卻一股真心地留戀依惜，她本來還想多住些日子的?！薄龖摫蝗虩o可忍的胡蘭成逼回上海，愛情中的女人全是傻瓜，她曾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珠寶在放光?！彼耆恢来藭r胡蘭成與范秀美早已同居，她還逼胡蘭成在她和周訓德之間做個選擇——愛情總讓女人變成弱智，即使聰明如張愛玲者也不能例外。

張愛玲離開溫州那天，下著大雨，胡蘭成到碼頭送行，很多天之后張愛玲寫信來說：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張愛玲決定與胡蘭成斷絕。后來她給胡蘭成寄來一部電影三十萬元的稿費，在信上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你不要寫信來，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這封6月10日的來信給胡蘭成當頭一棒，“好像是青天白日里一聲響亮?！?/p>

離開溫州時我坐的是飛機，從飛機舷窗下眺望溫州，青天下繁華的城池人潮洶涌，那是全國各地來采購小商品的人們——溫州城確實是“含著珠寶在放光”，它在張愛玲眼里如此，在商販眼里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