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厚
都過了半夜十點鐘了,玉氏山房仍然燈火通明,電視里還放著國際拳擊賽碟子,一片轟叫,決心要跟大廳畫堂所有的客人斗狠似的。我瞧了瞧遠處茶幾上那本詩集不免犯愁了,詩集是一位陌生的詩人昨天才送上山來的,說是明天(2007年10月13日)邀請山房的主人去參加他的學術會,主人欣然答應了,這就大出我意料之外。倘若在北京,他可以不接電話,因為他不信寫不好詩的人開了會就變成大詩人了,也從來不信畫不好畫的人開會之后就能成為大畫家,對此,本人亦心有戚戚焉。據本人三十年前參加有限的幾次畫家什么會得到的印象就是搶座位,一點也不好玩。
他自己就是詩人,“文革”是個出詩人的時代,也真像爆米花一樣乒乒乓乓爆出許許多多詩人來。作為老資格,“文革”一完,頭一位拿到詩集一等獎的就是黃永玉,如今詩的學術做到他家鄉鳳凰了,我想他的下山恐怕不只在盡地主之誼,也許要來點新鮮來。總而言之吧明天有戲明天唱,今天誰都該歇了,可沒有一個人斗膽提出告辭,幾個老常客希望我來越俎宣布“送客”!這對于好客的主人其嚴重性無異于謀反,我才不干哩,一般說,我都坦白認輸說:“我不行了,不能奉陪了。”轉身上樓,當然,其效果與前者亦相差無幾了,主人悻悻了,說:“都走吧,我還要鋪完這兩幅插花的底子。”好家伙,墻上兩幅畫都才粗粗的幾根樹干,小枝和花瓣都沒畫,要等鋪完底色還不到天亮了?半夜起來走茅廁,開燈看表正是三點,想想天理人情也該陪陪老哥去。于是下樓,而大廳全都黑了燈。
第二天清早再看,已是梅花滿墻,兩幅畫連題跋都寫好了,吃完早飯到了八點主人即命備車悄然赴會去。主人一走,大廳的空寂陡然升級,我一面喝茶,一面盤算著要畫幾張小畫才夠分贈諸親友,這之間約莫一小時,門一推,大哥他老夫子回來了。我問:“學術會延期了?”他說:“正開著會呢,我讓××念完這篇詩稿就離席了,不必等會后的筵席了。”說著遞給我這份《在鳳凰歡迎洛夫》,我一口氣讀到“一片萬斤重的秋天的黃葉”,嘿,他這是提醒我們,湘沅之間鳳凰這個袖珍小城兩千多年前就成就過世界頂級詩人三閭大夫屈原了。我驚訝不已問他“幾時寫出這么精彩的詩?”難得他精確地說出以下數字,全無我們小時候面對算術老師那種共同的恐懼:“兩點半鐘畫完畫,嚼一塊糖接著寫這首詩,到了三點,吃一顆安眠藥,安安穩穩一覺睡到七點半,準時醒來。”我說:“你真兇火,伙計,誰也別想跟上你了。”他笑了笑說:“我這是北京那句‘邪里虎子扒門縫——露一小手呢。”真好,我就把它用在這篇小引前面做題目了。
附:
在鳳凰歡迎洛夫
黃永玉
吳啟雄告訴我,
洛夫到鳳凰來了,
我問:
是哪個洛夫?
我有很多名叫“洛夫”的朋友,
趕騾子的騾夫?
打鑼的鑼夫?
膽小的懦夫?
啟雄說:
寫詩的洛夫。
當然,
世上叫洛夫的很多,
寫詩的洛夫只有一個。
洛夫在天的那邊,
在海的那邊,在三萬里外那邊,
怎么會到鳳凰來?
他是我的老朋友,
雖然我們沒有見過面,
我熟悉他,
即使迎面而來卻不認識。
歡迎你,比我小的老洛夫!
一個八十五的老頭提著半瓶子詩醋歡迎你!
代表我們的風景歡迎你,
代表我們的良心歡迎你,
代表我們歷史的苦難歡迎你,
代表我們今天的陽光歡迎你。
二千三百多年前,
你的同行屈原在我們這里“下放”足足住了十二年。
留下他的“招魂”、“離騷”、“山鬼”在“兩七河”、“鳥巢河”、“豹子洞”……
那些地方是詩的搖籃。
兩千多年之后,
屈原不在了,走了,
我們年年劃船都撈不到他。
你這段八十歲的老木頭疙瘩,
漂到鳳凰來找他簡直是徒勞心機……
知不知道?你走得比唐三藏還遠。
那么,你來干什么呢?
尋覓甚么呢?水?鹽?面包還是土地?
要知道,
漂木是沒有根的啊!
你像個游方和尚,
像一具無定向風箏,
像一張失掉自己的影子,
明天,你又會遠遠的飄蕩。
行囊里,將帶走甚么呢?
滿滿一背籮孩子的笑靨?還是
一片萬斤重的秋天的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