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他一句抱怨都沒有,甚至在書中,對“三反五反”也是一筆帶過。資中筠認為,父親的這種絕對沉默,應該是為尊者諱。

湖南耒陽一個深山老林的半山腰上,有個名為“資家坳”的小村落。平日里男人開荒造田,種稻谷、棉麻、蔬菜,女人紡紗織布。油鹽醬醋,得穿過一條羊腸小道到山下平原去買,置辦魚肉雜貨,則要到十幾里外的鹽沙鋪去趕墟。但這山前山后,卻蘊藏著一種無煙煤,無煙無臭,燒完只剩下一點白灰。村民用它取暖做飯,還可以把煤挑到30多里外的一個水陸碼頭去賣高價。
“由于交通不便,幾乎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小地方,我國即使是幾千萬分之一的詳細地圖,也沒有它的位置??晌腋赣H后來在日本留學時,竟然在日本圖書館同文書院對中國各省調查記錄中,看到耒陽田心鋪某山上有無煙煤礦的記載!真不知日本用了多少人力,以什么手段得到的資料。這種調查是否就是處心積慮為以后大舉侵華作準備?這使他一方面對日本人深感欽佩,一方面又感到觸目驚心。”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資中筠在讀到父親資耀華的回憶錄時感慨。
東渡扶桑
在與資老閑談中得知,資家祖先本姓朱,明末清初之時因族人犯了罪,舉族從河南逃到山中。雖然此地好似世外桃源,但對16歲的資耀華來說,鳥語花香留不住年輕的心。
他本來是一心一意想去北京報考“京師大學堂”,機緣湊巧,得知日本把一部分庚子賠款在日本特約五個高等院校,招收中國學生。只要能考入任何一個,除一切都是官費外,每月還給40元生活費,將來升入帝國大學每月給80元生活費。
當時去日本不需要任何簽證手續,甚至比從湖南去天津、北京還要方便。于是資耀華瞞著家人,從做竹木排生意的同鄉那里借了150塊銀元,跟六個同學一起偷偷從上海吳淞口“乘桴浮海”到東瀛去了。等到他從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部畢業,已經過去了整整10年。
資耀華離日歸國前向師長一一辭行,臨行前被一位名為內滕湖南的教授澆了盆冷水:“(當年的中國)若說是國家,可說是十幾個國家。北京政府的政令不能出都門,各省各地區群雄割據,各自為政,各自發鈔票鑄銅元。你現在準備回到哪個國家去?我看,你要回去,很可能無路可走?!?/p>
聽者憤憤然,未料一語成讖。
1926年資耀華回到北京,他向教育部報到,根本無人理會。通過種種關系應聘到兩所大學任教,說好兩百多元薪金,實際發到手上只有二十多元,連應付日常生活都成問題。頭天在廣東梅縣軍隊的堂弟寄來一封家信,第二日一大早就有奉軍破門而入,翻箱倒篋。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時,有小兵搜出一封信?!叭粟E俱獲”、準備開押,未料領頭的軍官掃了一眼之后面色突變:“總理大人……日本人寫的……誤會,誤會!”
原來那位深諳“中國關系學”的內滕教授早已料定弟子回國后必受打擊,因而早早寫了一封信讓資耀華帶給他的好友,曾做過內閣總理、財政總長的熊希齡,希望這位左右逢源的大人物能給些許照顧。而這次搜查,正好給了走投無路的資耀華一個提醒。
與熊氏晤面第二天,資耀華依其指點到北京銀行公會《銀行月刊》編輯部去找李某,從此過上了教書、賣文的生活。20多天后,他又突然接到了中華匯業銀行的面談邀請。
1928年,資公遇到了第二個對他一生有重大影響之人——陳光甫。這位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人物因激賞資耀華在《銀行月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力邀其加盟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同心協力做一番事業”,從此倚為左右手。到建國前,這家最初只有7個辦事人員、10萬元額定資本的“小上海銀行”,已經成為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型商業銀行。
據讀過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發展簡史以及陳光甫日記的金融界人士陳彩虹所言,談及中國的私人商業銀行史,不能不談到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也就不能不談到彪炳史冊的決策者和資公這位“軍師”。
陳光甫素有“銀行為大眾服務”之想。為了便利顧客,這家銀行做了許多別人不屑為的瑣碎事。比如可以一元開戶,不拒絕發放小額貸款,還開辦保管箱、代收水電費等好多項業務,甚至幫助客戶請律師打官司。上海銀行的顧客因此越來越多。

資中筠提到:“我父親剛到上海銀行,曾以上海電話簿為基礎,分區、分街道、分弄堂進行調查,摸清了全上海的商業區、住宅區、高級中級人士分布情況,以上海銀行總行為中心繪制了一個草圖?!睋Y公自己的回憶,他發現當時各銀行最成問題的是付款速度不快,顧客難免口出怨言。于是建議將活期存款賬號分成幾個窗口,在窗口外也標明多少號到多少號在哪個窗口付款。每一個窗口的銀行辦事員,平日要用心將本窗口內幾百戶的簽字或印章上的特殊點用心熟記。同時還要熟記每個存款戶的存款余額,做到心中有數。這樣,一接到支票就可以立即付款,最多不過三分鐘,甚至一分鐘就可以完成。當然這是要平日下苦功強記,相當煩難,但資公認為如果能做到必使顧客有口皆碑。他還經常以顧客身份,跑去上海中外各大行“偷師”,默計他們的付款速度。
早在匯業銀行之時,資公曾判斷經營不善的匯業銀行難以維持到年底,后匯業銀行果然在1928年底前宣告停業。1930年,資公奉陳光甫之命赴東北考察開設分行的可能性,結論是:“東北三省已經成了一個大膿皰,遲早非穿不可,一切工作等膿皰穿了再看?!贝嗽挷恍已灾?次年便發生了“九一八”事變。資公說:“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終于沒有匆忙進入東北,這亦是大不幸中之小幸?!?/p>
1930年初,天津金融界發生了一場空前的大災難。段祺瑞的女婿奚倫等人開辦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最初排場很大、高不可攀,各大銀行趨之若鶩。而且經理們之間都是互相保密,希望自己多做生意。沒想到這家公司每況愈下,最終宣告破產,創辦人也逃得無影無蹤,幾乎釀成天津金融界全體倒臺。有感于銀行界歷來互相保密并非好事,上海金融界開始籌辦征信所互通聲氣,最先、最重要的倡議者之一便是資耀華。上海銀行界人士沈建中曾說道:“從前外人對華人極為輕視,自征信所成立以來,外人藐視華人之心理為之一變?!?/p>
“我父親是一個很沉默寡言的人,我在家就沒聽過他講過多少話。”資中筠說。他們家不置私產,解放前一直租住里弄的普通房子,“家徒四壁”,連字畫都不掛。資公之形象確實很難與人們心目中的銀行家形象聯系在一起。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看起來謹小慎微,不事張揚、近于迂闊的布衣書生,在非常之時,卻每每有非常之舉。
1935年,他在陳光甫的安排下赴美留學。一位美國專家來接,在高速公路上故意炫耀,開到每小時100多英里。資公驚心動魄,但也不肯示弱請其放慢速度。
1945年抗戰勝利后,資耀華應邀作為金融界代表訪問重慶。他想到天津中、交兩行還未正式營業,其他銀行庫中尚無法幣,市場上法幣奇缺,物以稀為貴。要把握好時機,先下手為強,于是他不顧全身發高燒,千辛萬苦設法輾轉從重慶冒險帶回一箱10萬元法幣現鈔。上氣不接下氣地交待完如何經營運用便不省人事了。
待到大病初愈,外界果然紛紛謠傳:“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經理從重慶帶來了幾十萬法幣現鈔?!币粫r轟動三津,應驗了他當初的預言:“如能將這批現鈔運用得好,可以發揮幾十萬法幣的效果?!?/p>
貨幣戰爭
“我父親體質甚好,壯年一共生過兩場險些奪命的大病,一場是讓日本人氣的,一場是讓國民黨氣的。”資中筠說。
未經考證:資公或許為中國最早確切得知日軍將要大舉侵華的人之一。
1936年,資耀華第三次赴日考察,嗅出空氣中彌漫著緊張氣息。“過去日本老百姓看到軍人士兵,非常愛戴,非常親熱,這次老百姓看到軍人,好似非常畏懼,總是敬而遠之。過去軍人不常上街走動,也不帶武器,這次則是全副武裝、高視闊步。真有點箭上弦、刀出鞘之感。”
尤其是老同學室伏高信看到他大驚,將其拉到一處偏僻的小飯館推心置腹的一番話,讓資公如夢初醒:“您怎么這個時候還來日本?日本軍閥已準備大舉侵略中國,這不是今年、明年的事,而是今天或明天的事了。您得趕快回中國去,否則就可能當俘虜了?!?/p>

回津后,資耀華立刻走訪了中國銀行天津分行的兩位經理,以及南開大學兩位經濟學家何廉及方顯廷博士,將聽到的秘密消息告知他們。兩位學者一致認為:“金融業將來可能被日寇拉攏利用作為其侵略中國的工具?!?/p>
除此四人外,資耀華沒再對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甚至包括自己的家人。他擔心引起不必要的慌亂,也怕傳到日本特務的耳中,不僅會招來性命之憂,也會連累室伏高信。
在天津分行,資耀華開始暗中收縮放貸,并收回租界之外的貸款,重點轉向租界之內的業務。既不能明說,又不能不做,委實頗費躊躇。他當時以為有租界作庇護,可以茍且偷安,事后感慨道:“這種想法,不但是太天真,而且是懦夫意志、一廂情愿?!?/p>
從此資耀華每天總是過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的生活,自言如一葉小舟航行在大海大洋中,恐懼地等待十級大風暴的到來。果如兩位老教授所言,華北淪陷后,天津租界內的金融市場上就出現了老法幣與日偽聯銀券的生死斗爭。日本對中國經濟、金融的掠奪,正是它“以戰養戰”的重要內容。
而資耀華此時接到的總行電報指示是:“堅守崗位、保存資產、利用租界、抵抗敵人。”而且聯絡團結全體同業共同對敵的“興亡之任”,也落到了資耀華的肩上。
此時的資耀華頗為為難,他不能明說自己有指示,又不能指手畫腳引起同業不滿。于是苦思冥想出了一個“銀行家午餐會”。
他找到天津市銀行公會的秘書長鄭誦先,此君多才多藝、長袖善舞,更兼對飲撰烹飪大有研究,頗能做出幾道名菜,還煮得一手好咖啡。午餐會每天座無虛席。資公最大限度地利用茶余飯后之機,用自己的語言傳達秘密消息以及指示,大家一起討論出主意,指示的主要內容就是要求天津市全體同業,無論遇到敵人如何威脅利誘,決不可與其合作,不能當面直接拒絕,則設法推辭拖延,更要與租界英美法外國銀行聯系,一致維持法幣信用。
這種在金融市場上銀行界同仁一致拋棄偽聯銀券的“貨幣戰爭”,使社會上的法幣逐漸隱藏起來,而偽聯銀券卻泛濫成災,令日偽痛恨卻有苦難言。
但也因為此,日軍更把租界當作眼中釘,必除之而后快。于是在入侵租界到日本投降這四年,資耀華經歷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歲月。1944年更發生了一樁驚險之事,偽華北政府經濟總署突然給天津金融界的頭面人物發出聘書,要成立偽華北經濟委員會,用來控制華北物力、財力,接濟軍用。資耀華也收到了委任書。他視作奇恥大辱,當即將委任書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同時囑咐家中準備棉衣棉褲,等待憲兵隊捕捉入獄。最終不知何因,居然躲過一劫。但他憂心成疾,直到抗戰勝利后去美國才得到完全根治。
在天津淪陷的日子里,資耀華天天躲在被窩里聽重慶的廣播,對當時的中央政府是寄予很大的希望的。勝利消息傳來,他與大家一樣欣喜若狂,以為自由富強的中國要建立起來了。此后他接到邀請,作為天津金融界代表訪問重慶。但這次是抱著滿腔希望而去,卻被擔架抬著回來。
當時流行一個謎語——用“抗戰勝利”打一古代人名,答案有屈原、蘇武、蔣幹、共工等等,然大家認為最好的一個答案是“白勝”——白白勝利了,老百姓沒得到任何好處。
資公在重慶,目睹的是一幕一幕的“接收”丑劇。特別是他的摯友和同鄉前輩——永利化學公司總經理范旭東被宋子文氣死之事,令他灰心喪氣。當時永利公司遭到極大破壞,打算從美國進口一套新的化學機器,萬事俱備,只待中國銀行擔保。沒想到范旭東與宋子文談來談去,最后得到的暗示竟然是只有將公司歸他主持才可以得到擔保。本已心力交瘁的范旭東心臟病發作撒手歸天。資公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絕望,精神上幾乎被摧垮,不幸在歸途中染上了極為兇險的登革熱。
他被抬至家中,沒想到幾位北京協和醫院的主治大夫已經等候多時。他們并非能掐會算,此次不請自來主要是為了打探重慶消息,陰差陽錯居然在第一時間對資公進行了名醫會診。
襄贊之功
從重慶回來后,資公對國民黨熱情大減,立志不參政。資中筠曾親眼看到父親撕毀聘書。但他將參加了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和開國大典,當作一生中獲得的最高榮譽和最大幸福。
1949年他在一次赴金融界座談會的途中,看見中國銀行及交通銀行的行名已經被紙遮蓋,并換了一個銀行名字,到會后立即建議要保住這兩塊牌子為我所用,因為兩行在全國的信譽較高,有利于搞好金融市場工作,同時是國際上認可的,這樣就為國家保存了在世界各地的大筆外匯。在他逝世后,訃告上對他的生平介紹中有一句話:“對共和國的建立有襄贊之功?!?/p>
1950年,資公曾赴香港面見陳光甫,商談上海銀行公私合營問題,轉達周總理及李濟深希望他回國參加政協的意見,并言明其個人與資金都來去自由。
陳光甫覺得甚合心意,準備在公私合營后到北平暫住,還親筆寫了封信,托他帶一件貴重的冬大衣給李濟深,并托李濟深轉交給毛主席一副對聯,寫明“潤芝先生教正”。
資公回來后四處為陳光甫尋找合適的住房,最后在方家胡同看中一所,要價三萬五千美元,正討價還價之時,三反五反運動開始了。結果不但陳光甫不能回來,他自己也與香港不通音訊達三十年之久。
一夜之間,資耀華上了報紙的頭條,被扣上了“大奸商拒不交代”的帽子,多了“里通外國”的罪名,此事正因爭取陳光甫而起。
而他的兩個女兒也受到了單位的壓力,大女兒資中筠甚至一度要登報與父斷絕關系。直到“四人幫”倒臺后,女兒們才恢復了每周的探望,當時資老對夫人說了一句話:“老太太,你該高興了,現在你的孩子可以不跟你劃清界限了!”資中筠感慨道:這句話蘊藏著自“三反五反”運動三十年來多少壓抑的親情!
我曾問資中筠,為何會如此決絕,難道不相信自己父親的清白?她沉吟了一會兒才答:“一開始是相信的,但后來就變得不相信了。在階級斗爭天天講的時候,我父親他個人是好是壞都不算數,他已經是那個階級的人了。我要靠攏無產階級,就必須疏遠他們?!?/p>
1960年資中筠生孩子,產假沒休滿就接到任務出國。當時孩子是交給母親。由于單位有人提出說資產階級跟我們爭奪下一代,她只好堅決送女兒去幼兒園全托,母親接送,但接了幾次“群眾”又有聲音,于是連母親接送都免了。
“當年我們特別擔心人家說我們是資產階級,在教育女兒上也是特別想讓她沒有私有觀念。沒想到女兒經常帶著小朋友來家里,什么都讓人家拿。我想這可麻煩了,又沒辦法推翻自己說的話,只好把家里要緊的東西都藏起來。問題又來了,女兒到別人家里也是見什么拿什么,她沒有私有概念。結果我這個教育是以完全失敗而告終?!辟Y耀華給三個女兒起名:資中筠、資華筠、資民筠,“文革”之時,曾有人專門來調查是否有反黨之意。“如果有第四個孩子,或許會叫資國筠,那可能真的會引來一場禍事?!辟Y中筠笑言。
她最后悔的是,父親從90高齡開始寫回憶錄,一直寫到93歲,完全不靠口述,而是一筆一畫,自己寫,自己抄?!斑@本書寫到后面越來越簡單,可能是他精力不濟了。如果我當時能在他身邊幫助他,還能多留下一些東西?!?/p>
資公本是難得的金融界實干家,但在“三反五反”之后,他卻被起任人民銀行參事室主任,直到去世前,都完全從事于金融史料的整理、編撰工作,這對他本人的能力以及我國的金融業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人才的浪費。
然而他一句抱怨都沒有。甚至在書中,對“三反五反”也是一筆帶過。資中筠認為,父親的這種絕對沉默,應該是為尊者諱?!拔腋赣H相信新民主主義。耀華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十幾歲留學,在外國遭受種種侮辱?;貒髣t歷盡了內憂外患,在美國期間讀到了《新民主主義論》后,大為興奮?!?/p>
資公也曾在回憶錄中言,“聽到毛主席講‘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那一剎那,我的肺腑中積壓了幾十年的屈辱、怨憤、委屈、辛酸和苦辣一股腦兒迸發出來,化為歡欣鼓舞、心花怒放、淚如泉涌!我就是在這樣激動不已中發誓,要以身許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