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氣質品牌

陶　杰

科學家錢學森走了，舉國哀悼。錢老高壽96，與遺孀蔣英女士，堪稱鶼鰈情深的模范夫妻。最近流傳的這對夫婦的照片，錢老和蔣英，流露著典雅不凡的氣質，同屬上一代的知識分子。如此氣質的良人名士，隨著時代的變遷，像恐龍一樣，行將成為滅絕的品種。

我無緣識荊于錢氏伉儷，只是1969年在香港，看召開“九大”的新聞紀錄片，科學家錢學森名列“黨和國家領導人”，也坐在人民大會堂的臺上。紀錄片的旁白對臺上的人一一唱名：林彪和周恩來之后，是“中央文革小組”和一干工農兵領導人：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姚文元、謝富治、黃永勝；還有陳永貴、吳桂賢、牽素文。錢學森先生也端坐其中，鏡頭匆匆掃過去，只見這位人物，慈眉善目，有士大夫知識分子與眾不同的一派雍容，一望而知，他與周遭的環境不一樣，儒雅從容，他仍是民國時代一位月明風清的過來人。

錢學森先生和蔣英女士屬于逝去的一段歲月。民國時代，在中國的歷史舞臺，雖然短暫，卻人物競秀，品類繁多。民國時代有許多對著名的夫妻——那時的中國人，還講禮數和尊重，叫聞人伉儷——梁思成和林徽音、徐志摩和陸小曼、郁達夫和王映霞，甚而江湖梨園的龍蛇之地，所謂“大流氓”杜月笙與情人孟小冬，在今日褪了色的老照片里，還流露著一股不一樣的秀雅之氣。在建國大典的天安門城樓上，宋慶齡、張瀾、董必武，站在中央，眺望新時代美好的遠景，氣宇恢宏之外，尚有幾分純真。

不但中國，英美這一代，氣質也與戰時的父輩大異：美國的羅斯福、杜魯門、艾森豪威爾，經歷過兩次大戰的洗練，形象氣派非凡；當代的美國人，吃慣了漢堡包，喝多了可口可樂，粗糙舉目，癡肥滿街。今天好萊塢明星：布拉德·皮特，面容俊俏，唯略嫌膚淺；湯姆·克魯斯，自我感覺過分，近年還加入了異教組織。當年的弗雷德·阿斯特爾、加里·格蘭特、克拉克·蓋博、格利高里·派克，沒有一個有體重過度或年齡的危機。不凡的年代淬煉人才，打造了一代人的精神面貌。那時的男明星，許多還上過戰場，像《亂世佳人》里的第二男主角萊斯利·霍華德(Leshe Howard)拍完電影，回到英國。加入皇家空軍服役，最后在西班牙海岸上空不幸遭遇納粹的炮火遇難。

日本男演員高倉健在我國改革開放初期，曾紅極一時，傾倒婦女萬千。那時神州大地回蕩著這樣的呼喚：“高倉健，你在哪里?”大家隱約感受到中華民族——尤其是男人——-在10年動亂之后的形象危機。高倉健和三船敏郎一樣，都屬于戰前一代的硬漢角色，剛毅硬朗，是經過戰火洗禮的性格結晶。

錢學森伉儷的氣質，也披瀝著一絲民國的風情。那時的知識分子善良而純真，檢閱舊時的老照片，年輕時的蔣介石有英氣，汪精衛有秀氣，宋家姐妹有貴氣，連杜月笙和吳佩孚，江湖的風塵之外，也別有儒雅之氣。民國時代，清末的孔孟修養余蔭猶在，士人風雅猶存。即使“特務頭子”戴笠空難喪生，一堂喪禮，挽聯繽紛。詞藻華美，堪讀可觀，如陳立夫挽聯：“功在新邦，驂靳當年能益我；患生無妄，艱難來日倍思君。”胡宗南挽聯：“祖將舞雞鳴，浩浩黃流，共誰奮擊渡江楫；春風生野草，滔滔天下，祗君足懼亂臣心。”

一個民族的氣質面貌，與時代的風氣緊密相連。中國人的名字，斧鑿刻銘著不一樣的世代：程滄波、梁寒操、傅孟真、白崇禧，一聞而知是書香久遠之士；許多年之后，神州大地，姓名出現革命的“同質化”趨勢：李小兵、張建紅、郭援朝、聶興無。體現了千面如一的集體狂飆現象，幸而后來打倒了“四人幫”，不然江青、王洪文組閣，堂堂政府，將出現“副總理陳阿大”、“外交部長馬小六”之類的“大名”，聞名如見其人，堂堂3000年的文化古國，這種名字一度還代表國人的尊嚴，差點拿得上國際的桌面，真是情何以堪?

境由心起，相由心生，今天共和國的新精英世代有了嶄新的形象代表：外交部長楊潔篪溫文寬厚，跨欄好手劉翔朝氣勃勃，還有跳水冠軍田亮，濃眉大眼，純真得像一張未經腐壞世途污染的白紙，只是知識分子的面貌還相當模糊。錢鐘書的癯秀，胡適的清朗，最難忘是梁漱溟老年的一幅肖像，戴一頂棉帽，留著山羊胡子，一對黑框眼鏡，流閃著傲骨不屈的眼神，竟爾成為絕響。遍地的企業精英和暴發戶，則時興小平頭、戴墨鏡、腰纏手機，一身意大利黑色名牌，一面走下奔馳房車，直奔桑拿浴室，一談就是上億的交易，那副架勢，真叫人懷念上海灘杜月笙和虞洽卿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