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一朵云

鄭淵潔

從羊群里有了小羊羔后，牧羊人不再寂寞了。

那個稚嫩的小生命是在上周的星期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牧羊人起初并未注意到小羊羔，可當(dāng)他看到她第二眼的時候，他的心靈被震撼了——純潔、美麗、可愛、透明……所有這類形容詞爭先恐后、摩肩接踵地擠進(jìn)他的腦海里。

小羊羔的出現(xiàn)給牧羊人的生命帶來了活力，使牧羊人那本已被塵世弄得筋疲力盡的身心再度燃起了青春之火。牧羊人感到奇怪，以往的上百萬元遺產(chǎn)沒給他帶來幸福，一只小羊羔卻使他強(qiáng)烈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可見終生追逐金錢的人實在是干著一件和追逐美好人生南轅北轍的蠢事。

牧羊人比以往起得更早，他帶著他的羊群尋找肥沃水靈的草地。他愿意為羊群提供最鮮美的事物，他喜歡看青草為羊群肌體里每一個細(xì)胞提供能源的過程，他覺得這是一種真正的享受。能通過自己的勞動促進(jìn)自己生命之外的生命新陳代謝的人是幸福的人。有了小羊羔以后，牧羊人更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小羊羔也很喜歡牧羊人，她知道他的價值，她理解他為什么要絞盡腦汁為羊群尋找最好的青草。她感激，她興奮。通過他，她懂得了生命的含義。

一天，小羊羔問牧羊人：“你為什么喜歡我？”“因為你像羊。”“不是所有的羊都像羊嗎？”“有的羊像狼。”……過了一會兒，牧羊人問小羊羔：

“你為什么喜歡我？”

“因為你像人。”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人嗎？”

“有的人像狼。”……以某一種形式的生命投生到這個星球上，內(nèi)容卻又不像那種生命的形式，這是生命的悲哀。

只有生命的內(nèi)容和生命的形式一致時，才是燦爛的生命。

兩個這樣的生命碰到一起，是上帝的恩賜，可惜上帝在這方面是吝嗇的。牧羊人和小羊羔明白這一點，于是他們更加迷戀對方，更加珍惜上帝對他們的照顧。

羊群終于不能忍受牧羊人對小羊羔的偏愛了，嫉妒像病毒一樣在羊群中迅速蔓延，它終于形成了風(fēng)暴。

在這個星球上，熱帶風(fēng)暴和臺風(fēng)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嫉妒的風(fēng)暴。沒有人給嫉妒風(fēng)暴定級，但這次，羊群對小羊羔刮起的嫉妒風(fēng)暴應(yīng)該是在１２級以上。

這天中午，在草地上小睡的牧羊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羊群中沒有小羊羔。

的確沒有。

牧羊人問羊群。

羊群告訴他，小羊羔跟一只狼走了。

牧羊人不信。可方圓幾十里內(nèi)，沒有小羊羔的蹤影。

牧羊人無論如何無法將小羊羔和狼聯(lián)系在一起。

羊群告訴牧羊人，那只狼是披著羊皮帶走小羊羔的。

寂寞與孤獨卷土重來。牧羊人開始重新體驗生命的無聊與痛苦。

幸福使生命變的短暫。

痛苦使生命變的漫長。

這短暫使生命地久天長。

這漫長使生命轉(zhuǎn)瞬即逝。

牧羊人的世界支離破碎了。他終日悵然若失。草不再綠，水不再清，陽光不暖，月光不明。都因為一只小羊羔的到來與離去。感情是魔鬼，它能把同一個環(huán)境一會兒變成天堂，一會兒變成地獄。

牧羊人在地獄里苦苦掙扎。

又是一個星期四的下午，牧羊人躺在草地上望著天空發(fā)呆。

從天邊飄來一群云朵，當(dāng)云朵經(jīng)過牧羊人頭頂時，一片云朵離開伙伴，駐足停留在牧羊人頭頂?shù)纳峡铡?/p>

牧羊人并未注意那朵云，可當(dāng)他看她第二眼時，他渾身的血頓時沸騰了，那分明是他的小羊羔：潔白、水靈、溫柔、靦腆卻不做作，周身透著自然。

笑容又回到牧羊人臉上。草綠了，水清了。

“你回來了？”

“是的。”

“為什么？”

“離開你，世界對我來說是地獄。”

“哦。”

“我還像羊嗎？”

“像云。”

“你該不喜歡我了？”

“我喜歡像自己生命形式的那種生命。有的云不像云。”

“還有不像云的云？”

“有的云像狼。”……晴空萬里的藍(lán)天下，駐足而立著一朵白云。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仰首坐著一個牧羊人。牧羊人和云娓娓交談。世界變成了天堂。

嫉妒風(fēng)暴無能為力了。嫉妒風(fēng)暴登不了天，只能在地上肆虐。

從此，牧羊人每日和云在藍(lán)天下約會，那朵云是他的小羊羔。

天上有這樣一朵云。

地上有這樣一位牧羊人。

生命更加短暫，短暫得地久天長。

選自《皮皮魯保衛(wèi)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