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鑫
有一個四川人,梳理了一種生活狀態,寫了一本小說,取名為《大生活》。由華藝出版社出版。這個人就是作家喬瑜。2005年11月30日,在《大生活》出版不到一個月后,喬瑜因病與世長辭。幾年后,我讀喬瑜筆下人物柳東(小說主角)的大生活,竟然想起了自己經歷過的大院生活。
小時候我在大院生活
小時候,我們的大院臨街。一排錯落有致的門面房,分列著飯館、旅館、理發館、照相館、修表店等多家門臉。一字排開的店鋪,屬于清一色的國營買賣。不同的店鋪除了正經名字外,我們通常給它起些別的名字,例如大食堂、小旅社、副食店等,有一個雜貨店叫“寡婦店”,大抵是店里有一兩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我們就口語化的抓住店鋪的特性,這樣容易掛在嘴邊叫。而在這些店鋪的后身,就是一個大雜院了。說雜,那是因為住的人雜,不同行業的人,掌勺的、剃頭的、照相的、修表的天南海北的人,以及他們的家屬都住在里面。大院里一排排統一建造的平房,每戶都有一個自家的小院,有點像現在的連排別墅的布局,不過比別墅那就土多了。院子里雖說雜,卻有規律可循,房子的排與排之間有路,又叫通道,有寬有窄。還有開闊一些的地方是公用空間。院與院之間除了有圍墻,還有路有門,院子和院子之間隨著歲月的變遷有些變成了胡同。在北京住久了,熟悉了二環路上的城門,過去都歸九門提督管,每個門都流傳著和皇帝家生活有關的故事。我們院子的門也很講究,有走車的,有走職工的,還有專走家屬的。現在想來,都是仿照遙遠北京城建造的。小時候院前的大街,在我心目里相當于長安街。走在長安街上,現在還很容易找到一個院子挨著另一個院子的老式格局。一個院子其實就是一個單位,臨街的房屋都是些門臉,而老百姓則居住在后面的院子里。這和我小時候住的大院一模一樣。
大生活的記憶一觸即發
大院有大院自己的特色。這是因為大院有大院的生活,大院有大千人物。正是這些人物,構成了大院的特色,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烙印。三十年后,當大院成了封存記憶的時候,四川籍作家喬瑜點了一根捻子,引爆了心靈深處回響,居然如此長久的飄蕩著不愿散去。可以說,當柳東走出他們的修理廠,走出屬于他們的大院的時候,屬于柳東們的大生活其實已經開演。有人說人生就是大舞臺。舞臺上的戲自己個演主角兒,導演不是喬瑜,而是生活本身。問題在于這個舞臺不是一個人的舞臺,大千人物的不同角色相互影響,相互糾纏,于是就有了繽紛的世界。大生活就在是這時候,狠狠地給你打下了大院的烙印,無論將來你走到哪里都讓你刻骨銘心。喬瑜的《大生活》就這樣觸動了塵封的閘門,涌現出許多往事記憶,并讓我驚訝有關大院里的一切,自己并沒有忘記。雖然小說的背景距離我的記憶有四十年的時差,生活的本質和體會卻是如此的相通,甚至是一模一樣的。生,容易。活,容易。而生活,卻不容易。大生活呢?那是一個長眠不醒的夢。不知怎么的,喬瑜普普通通又地地道道的四川話無處不在,那樣的微不足道卻又深入人心。我和喬瑜沒有任何瓜葛卻那般的心靈相通,而且是如此精彩和按耐不住,尤其那種典型小人物式的,以深藏不露的抖機靈方式,夢想過上尊貴大生活的蕓蕓眾生相,著實忽悠了自己的閱讀,并且身心愉悅。即使悟出大生活不過是黃粱一夢而已,卻還那樣的癡心不改。
生活嘛,就是生下來,活下去
一句簡單而樸素的話,其實就是喬瑜詮釋的大生活。四川方言原本就是一幅大生活畫卷。在這幅生活畫卷里我讀出小時候大院的全部記憶。一個個小人物五味雜陳的生活,市井人物的瑣碎日子,無時不在考驗著草根階層不同尋常的生存本領,能把平常日子演義成這般蕩氣回腸的大生活,這實在又不僅僅是作家的功力,更是來自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感悟所致,小人物的生活處處深藏著智慧的化身。把那種原始的猥瑣,三下五除二彎繞成深刻的經典論述,像哲學家的哲理一樣,讓原本從骨頭縫里散發著絕望現狀,卻在最絕望處感受到了頑固的詼諧力量,有種平地起驚雷的感覺,正應了那句最應景的話:“只比鬼火亮一點,就假裝太陽照亮別人”。這到底描述了什么樣的小人物心態呢?這正是大生活最不應景之處。小人物靠一點小聰明,就能令生活一步充滿希望,而實際現狀卻一步走向失控,從生活的起點走向生活的終點,而所有的生命歷程,或者生命歷程的所有細節,卻是如此的猥瑣而深刻。這不正是小人物的大生活嗎?
我們從大院出發一路走來
生活貌似層層疊疊層出不窮,本質上卻是下一層緊挨著上一層,以至于我們老是在新鮮的遭遇中碰到過去的舊痕。一不留神當我們雖然已混在大都市,或漂泊或蝸居。我們貌似光鮮體面,其實不然。過去的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的現實中。尤其是遇到逆境的時候,心里的尺度永遠是小時候的案例。小時候生活在大院里的那些伙伴們,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們當中學有所成,大鵬展翅的是少數人,留在當地父輩生活的足跡里結婚生子,為了一份看似像模像樣的生計,實際上為五斗米折腰,才是最真實的常態。盡管他們在不同的行當里奮斗,他們無一例外地一天天老去,或是為了買房、或是為了孩子考學、或是為了父母看病,不停地張羅著生計,操勞著日子。他們為自己,為父母,為他人,為家庭憧憬著未來,一個又一個大生活成了他們的精神支柱,留給他們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夢想破滅,以及很快又會填補上的另一個大生活的樂觀。不同的是,他們不在是剃頭的、照相的和玩手藝的職業,轉而把自己的身份變成了工廠的工人,商場的服務員,或者機關的干部,法院的法官和茶園的老板。他們過著自己的生活,交著自己的朋友,像丁爺(小說人物之一)那樣,見面總是那句:“什么時候喝點?有日子沒喝了”。抽點、喝點、摸幾圈麻將,聚聚餐、談論談論女人。大致上也就這樣了,這樣打發掉自己的日子。其實無一例外地無論身處何方,我們每個從大院出發的人,都在沿著歷史的車轍,朝著生活的盡頭走去,除了一路不斷發現自己的局限性,或者是一個意外接著另一個不確定性外,壓根我們也沒什么了不得的。因為大院里的那些歲月,早已注定了所有的一切。去年夏天,我專程回到闊別十六年,探尋小時候居住過的大院。我不無驚奇地發現,那里早已是一片廢墟,一片模糊。大院已經變成了“物非人非”的景象了。于是,我知道,大院,只不過永久留在了我的心靈深處。
你是哪邊的
很多時候,我們可以通過縮小的方式來放大價值,小的出奇就意味著巨大。喬瑜就是這樣解讀大生活的。大至區域文化如此,小至大院文化亦是如此。柳東走了,而柳東卻始終是樂呵呵地走的,這是態度問題,雖然他是最底層的小人物,但是他卻過著自己波瀾壯闊的大生活。我在想,誰能夠真正地“找一塊空地坐下,面對曠野,一坐千年”呢?也許只有柳東這人可以做到。看過喬瑜的大生活,我終于明白,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無時不在地用小人物的智慧對待生活,這是生活逼迫的結果。柳東周圍的大千人物,原本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親朋好友、兄弟姐妹。這也許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命運,也許是誰也逃不掉的宿命。柳東其實就是一個善良人,一生最真實的寫照。而喬瑜只是用輕松的方式,嚴肅地告訴了我們有關生活的原則。在我們的生活里,喬瑜的原則和我們恰好得到了共鳴。就這樣,他已經帶領我們走向了大生活。盡管我們有些差距,我們在努力走向他的那一邊,并且早晚要走到他的那一邊。大生活好比像一個食客,走南闖北遍訪天下,吃盡了世界上所有的美食,吃到此處心里還想著一個叫“大生活”的東西,可謂是中原已無鹿可逐,那份志得意滿的神態,唯有饕餮可以與之共語,這是一種生活態度。即便擁有這樣的大生活,那又能怎樣?小人物、大人物、大大人物,誰終究都是一輩子而已。有這樣的心態,其實已經過上大生活了,這時候唯一要做的就是忘掉生活本身。
讀罷《大生活》,我嚴重同意王朔的獨家觀點:做為讀者如果你沒有感覺身上有柳東的影子,那你就是那邊的人,如果你覺得自己像柳東,恭喜了,你是我們這邊的。我的理由是,我們都從大院出發,一路走來。末了,我們終會走向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