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恩

11月1日,每年這個時候不管身在何方或忙于何事,我總要拋開世俗的羈絆,來到故鄉江西省紅都瑞金塔下寺革命烈士紀念館瞻仰一位先烈,他就是我的大外公王章烈。而這一天,正是我親外公王章俊的祭日。這位老紅軍在彌留之際交代他的外孫:恩恩,有時間的話,每年都要替我去看看我的好大哥,你的大外公!他和你一樣的年紀時還沒討老婆,卻英年早逝。60多年了,我好想他啊!一把滾濁的淚水涌出他迷戀的雙眼,也引起了我內心深處對他們無比的愛戴,我使勁點了點頭。
于是,每年我都會在那個神圣的時刻,洗個澡沖掉一切私心雜念,懷著一顆崇敬的心,手捧一束鮮花,在兩邊蒼翠松柏的檢閱下沿百級臺階緩緩而上。在那里,可以看到毛澤覃烈士的銅像沐浴在朝暉里,手勢如北斗星般昂揚,一萬多英烈的名字靜躺其后唯馬首是瞻!密密麻麻的名字,密密麻麻的敬意,我耐心地尋找著。
在二萬五千里長征時期展館,我看到那樣一張年輕英俊而又似曾熟悉的臉龐,生平簡介字字如錐:王章烈,小名逃荒狗,瑞金葉坪鄉人氏,紅三軍團獨立營二連指導員,在貴陽黎平青松坡戰斗中為掩護軍團主力轉移被打散,后遭叛徒出賣不幸被俘,拒不說出所藏軍需下落,英勇不屈,慘遭敵人五馬分尸,時年26周歲。
26周歲,正值花一樣的年紀啊,應該和我一樣享受著與女朋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幸福生活,而他未曾與美麗愛情謀面,卻要為著心中的信仰去毅然承受那種肉體的疼痛,那種凡人無法想象的生拉硬拽、撕心裂肺的疼痛啊!那該是一種多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啊!和平常參觀的游人不同,“誰是叛徒?”——我的目光總是落在這個關鍵詞上,而每當這時,悲憤的淚水總如霹靂的閃電激射而出,我忘記了任何事先準備好要堅強的理由。我想去問外婆,可她早已仙逝;我去問舅公和母親,我去問敬老院那些外公的生前摯友,我去問每一個認識外公的人。在我的執著糾纏下,在他們斷續的回憶中,我不斷分析與整合,終于揭開謎團得知了歷史的真相,還有那紅色歲月中發生的一段凄美的紅色愛情,以及圍繞它產生的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感人故事。
于是歷史定格在這樣一些殘存的畫面上:
1932年金秋十月的一天,在蘇維埃中央軍委“擴大鐵的紅軍一百萬”的號召下,縣城下堂人氏賴帶發娣被組織分配到葉坪鄉一帶開展擴紅工作。這是個苦命的女人,父母早亡,三歲當童養媳,十歲死了丈夫。舊社會的苦海深仇迫使她毫不猶豫參加了婦救會,不到20歲的她已經磨練成為成熟干練、英姿颯爽的婦女干部。在她的工作范圍內,有一戶人家是最苦的:當時還沒有正式名字的逃荒狗和年發狗倆兄弟窮得共穿一條衣褲,還有一個常年臥病不起的瞎眼婆婆。雖然倆兄弟長得一表人才,也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像這樣的情況又有哪個姑娘愿意嫁上門呢?暖暖的陽光斜射進破舊的木窗戶,年輕的賴帶發娣正偎依在瞎眼阿婆身邊,把煎好的草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進她嘴里。沒有任何附帶的功利與說教,像這樣帶發娣主動來這家幫忙快有兩個月了,倆兄弟是看在眼里是甜在心里,他們同時在心底的最深處喜歡上了這位美麗善良的姑娘,只是一直羞于表達。其實村里的年輕小伙子喜歡她的不少,像村尾較富裕的王大狗子和王二麻子倆兄弟就粘貼得上躥下跳。村里的參軍熱情在婦宣隊的鼓動下是日漸高漲,而章烈和章俊倆兄弟終于明白,紅軍是帶領窮苦百姓打天下的隊伍,只有打倒那些地主老財和土豪劣紳,種糧人才有糧吃,窮人才能翻身作主人。一時間村里出現了妻送郎、母送兒踴躍報名參軍的火熱情形。章烈和章俊倆兄弟同時參軍,王大狗子在全村家家有紅軍的氛圍下也報了名。
由于王明和博古的“左”傾錯誤領導造成了中央蘇區第五次反“圍剿”失敗,1934年10月,紅一方面軍第一、三、五、八、九軍團連同后方機關86000多人,被迫退出中央蘇區,實行戰略轉移。長征出發地云石山籠罩在一片親情的生死離別中。夜色蒙蒙,寒風習習,行軍匆匆,帶發娣簇擁在送行的人海里,望眼欲穿地好不容易找到章烈,此時的他由于作戰有勇有謀已升任連指導員。帶發娣把一雙織得厚厚實實的布鞋塞進他手里,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在兩年多的工作接觸和了解中,她慢慢喜歡上了這勤勞聰慧的倆兄弟,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表白罷了。“發妹,請幫我照看好我娘。”“大哥,放心吧,我一定等你們勝利歸來。”章烈和帶發娣眼中流露出互相信任和鼓勵的目光。這時,歡送隊伍中婦宣隊帶領群眾唱起傳誦千古的《十送郎當紅軍》: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風(里格)細雨(介支個)纏綿綿
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嚎
樹樹(里格)梧桐葉落盡
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
誰知天公不作美,竟真地飄起了毛毛細雨,也許它也被人世間這最悲壯的一幕所感動。只是大敵當前,又有誰能顧及兒女情長?大多數紅軍戰士與親人來不及從容地告別,便在模糊的淚眼中永遠消失在夜幕的最深處。
1934年12月,離遵義會議的勝利召開從而結束王明和博古的“左”傾教條主義領導還有兩個月。此時紅軍只剩下不到三萬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困難局面使全體指戰員倍加懷念毛委員的正確領導。紅軍中普遍彌漫著一股悲哀的情緒,甚至還出現了少量的逃兵。貴陽黎平青松坡外,炮火連天,尸橫遍野,一場慘烈的惡戰正在進行。紅三軍團獨立營二連為掩護軍團主力轉移,奉命進行阻擊,面對成倍蜂涌的敵人,英勇的紅軍戰士以一當十,沒有接到何時撤退的命令,唯一支撐他們的就是對共產主義信念的無比忠誠。夜幕降臨,陣地上只剩下指導員王章烈,戰士王大狗子,17歲的通訊員鐘細伢仔。三人衣衫襤褸,面色鐵灰,高尚與卑微的靈魂也開始激烈地碰撞。“指導員,我們都是同村人,仗打到這個份上我看沒指望了,那一千多圓現大洋經費我們分了算了。”王大狗子絕望地說。“胡說!人各有志氣,不能勉強,你要走請便。”王章烈氣憤而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雖然每每想起溫柔賢慧的發妹,但王章烈堅決拒絕了分錢討老婆這件很有誘惑力的事情。王大狗子失望地離開了。王章烈和通訊員迅速地把錢埋起來。天亮了,敵人搜山部隊押著垂頭喪氣的王大狗子遠遠走來,王章烈叫通訊員迅速隱蔽起來,自己坦然迎面走了出來。“指導員,我都說了,把錢交了,他們會放我們活路的。”王大狗子帶著哭腔說。果然是一條沒有骨氣的狗,王章烈暗想。他撣撣身上的灰,“你過來聽,我成全你!”王大狗子剛貼近,一把早已準備好的匕首插進這叛徒的心臟。敵指揮官氣得嗷嗷大叫:“快牽馬來,活活拉死這冥頑不化的赤匪頭子!”朝霞如血,壯烈如虹,鐘細伢仔躲在草叢里,親眼目睹了英雄大義凜然壯烈犧牲的全過程。
1936年年底,汀瑞邊游擊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王章俊所在部隊留守在地方打游擊。一天,上級命令已升任排長的他帶領所在排,打掉地方上一個土豪劣紳割據的土圍子,里面住著號稱通天虎、鉆天豹和走地狼的三兄弟。由于事先偵察周密,他們很快結束戰斗,正當章俊排長一槍結果最后一個想逃的鉆天豹時,由于奸細告密,他們遭到縣還鄉團的重重包圍。突圍中,章俊不幸中彈昏死過去。醒來后,被押解回出生地指認其它紅軍家屬。天麻麻亮,他被五花大綁著,就要到村口了。他遠遠地看到村頭那條他親自刷的“永遠跟著共產黨,永遠跟著毛主席”的紅色標語已被刷成了一片白,但這又怎能刷滅他心中的一片赤誠呢?能臨死前看一眼久別多日的家他已經很滿足了。“別了,娘,別了,發妹!”他輕輕念著,趁敵人不備,撲通跳進村口的大水塘。不料,不一會,卻無奈地漂浮了起來。一個白狗子端起槍想射擊,白狗子軍官擺擺手,陰陽怪氣地說:“今天老子倒想發點慈悲積點德,成全這個赤匪。”他命人挖來兩塊墓碑綁在章俊背上,再“撲通”一聲扔下去,這次連個氣泡都沒冒上來。白狗子們變態地一起狂笑起來。
敵人撤退了,帶發娣來到熟悉的村口池塘洗衣服。以往澄清的池水變得渾濁,在陽光的照射下水底里隱隱約約還躺著個人!聯想敵人剛來過,她邊喊邊趕緊跳下去救人。當章俊肚皮貼在老黃牛背上被擠出最后一口濁水時,命運的奇跡出現了,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親人發妹啊!“發妹!”章俊輕輕地喚了一聲。帶發娣楞了一下,等到回過神來,也喜極而泣。當中央主力紅軍長征以后,國民黨的“遭殃軍”和土豪劣紳的“還鄉團”就像瘋狗一樣在蘇區掃蕩,蘇區人民重又跌進痛苦的水深火熱之中。帶發娣為避免敵人迫害,隱姓埋名留在村里服侍瞎眼阿婆。正如歌里所唱:“妹妹找哥淚花流,不見哥哥我心憂愁,心憂愁;望穿雙眼盼親人,花開花落幾春秋,幾春秋。”帶發娣自送別章烈和章俊倆兄弟出征后,飽嘗思念之苦,是朝也盼,暮也盼,其實她只是蘇區千千萬萬群眾盼望紅軍早日得勝歸來中的一員啊!
1937年秋,25歲的王章俊和24歲的帶發娣喜接連理,并生兒育女過上幸福平靜的生活,只是一直苦苦未曾尋覓到大哥章烈的消息。1966年8月,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席卷全國,作為村干部的王章俊被打成走資派和反革命分子,而為首興風作浪、心懷叵測的正是王大狗子的兄弟王二麻子。村祠堂被搞得一片烏煙瘴氣,村干部章俊被倒吊在大梁上要求簽字畫押承認當年“當逃兵”的事實,否則明日拂曉用梭鏢處決。據說當年挖好準備處決這批“反革命分子”的大坑至今仍可尋其痕跡。這時命運的奇跡又出現了。縣革委會在“行刑”前夜,接到華北軍區一首長的電話,要求澄清和證明長征時期的一些歷史問題,而這個人就是青松坡戰斗中大難不死的通訊員鐘細伢仔。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公論自然不言而喻。王二麻子因此受到牽連和批斗,最終郁郁而死。而帶發娣在一次又一次批斗中堅信丈夫王章俊是個好人,拒絕與他脫離夫妻關系,他們這一對患難夫妻如同鳳凰涅槃,歷久彌堅,終于走過了人生的風風雨雨,迎來了陽光明媚的春天。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2009年元旦,我來到外公曾經工作和戰斗過的地方——新擴建的紅都蘇維埃紅軍廣場:暖陽普照,綠草如茵,花香鳥語,葉坪光榮敬老院的老人們愜意地徜徉其間,快樂的伢崽們在忘情地嬉戲,間或還有一兩對年輕的情侶在呢喃私語,笑意掛在每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人的臉上。只有那高大斑駁的革命烈士紀念碑和銘鑄在草地上“踏著先烈血跡前進”8個大字依然端莊肅穆,我的心情因而依然凝重,沉思中我突然想起歌手樸樹的《白樺林》:當硝煙散盡,共和國巍巍屹立的時候,正在享受幸福的年輕一代或許不應忘記——誰來歌頌與證明紅色歲月中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責任編輯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