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萍
譚家是京劇界內的一棵常青樹。從晚清開始,這個家族以京劇為媒介,一直與當政者頗多瓜葛。
1890年,43歲的譚鑫培終于能進宮為慈禧老佛爺唱戲了,但這并不意味著從此一帆風順。
一次,譚鑫培進宮演《定軍山》,戲碼本來排在第一出,譚鑫培早早扮好,等待上場,忽然奉命改為第二出,等第二出將演時,又改為第三出,最后推到末出。當時正值盛夏,譚鑫培身上穿著長靠戲裝,整整等了大半天,渾身被汗水浸透,演過戲回家就中暑病倒了。事后才知道,這是大太監李蓮英從中搗的鬼。
當時,戲子沒地位,屬下九流,能進宮當差,外人看來,已是譚家莫大的榮譽,但個中甘苦,只有當事人自己最清楚。
改唱老生是因為嘴大
譚鑫培的父親譚志道也是唱戲出身,但譚家真正揚名是從譚鑫培開始的。
譚鑫培是唱老生出的名。他年輕時候本是演武生戲的,為什么后來改了,據說是因為扮相難看。按照程長庚的說法,譚鑫培人瘦臉小,“口大如豬喙”,嘴太大了,所以出不了名。因此,建議他戴上髯口唱武老生,這樣會顯得眼睛有神,形象上能得到改觀。
譚鑫培最終紅了。這里面,“髯口”遮“丑”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地說,他絕對是個肯下功夫的人。為了能把戲唱好,譚鑫培博采眾長,后來,已經到了“逮著誰學誰”的地步。有時,為了學戲,甚至不惜觸犯行規。
1883年,譚鑫培36歲,還處于學習階段。當時,有一個叫姚起山的人,是演靠把老生的第一把手。他的身段、念白與架子不同凡響。有姚在,譚鑫培不敢演靠把戲。有一天,姚在某戲園子演《鎮潭州》,譚鑫培很想學,但礙于顏面,又不好堂而皇之坐在臺下看戲,怕姚起山不高興。于是,他動了點小聰明,悄悄立在戲院一角臺柱后面觀摩。姚起山雖然年紀大了,但眼力特別好,發現了譚鑫培,故意把一切武架子都改為左架子。散場后,姚還對身邊的藝人說:“鱉羔子想學老爺子戲,不趨前執禮請教,竟爾偷學,決不使其如愿以償也。”
譚鑫培向眾多同行學戲,自己又勤于鉆研,最終成了名角。他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北京城里處處傳說:家國興亡誰管得,滿城爭說叫天兒。“叫天兒”是譚的老家湖北江夏一種叫聲好聽、音又高的鳥,人稱“叫天子”,這里代指譚鑫培。
紫禁城里的唱戲人
出名后,譚鑫培被召到宮里為慈禧老佛爺解悶兒。宮里的這份差事,他一直干到清亡,前前后后20多年。
慈禧懂戲,很喜歡聽譚鑫培唱戲,有時也通過聽戲來發泄私憤。和光緒爭權的那段時間,譚鑫培多次被召進宮唱《天雷報》,用劇中人張元秀打忘恩負義的張繼保的板子,來影射光緒帝像張繼保一樣忘恩負義,要遭天雷擊斃。
總的來說,慈禧對譚鑫培還是不錯的。她聽得過癮了,會給很多賞賜,甚至為了譚鑫培,慈禧還曾破了朝廷的法令。
1900年庚子事變后,兩宮回京,朝廷開始禁煙。譚鑫培正好喜好這一口兒。他和大太監關系處得不好,李蓮英借此故意為難他。一天,譚鑫培進宮承差,剛到后臺,煙癮犯了,向李蓮英求情,李蓮英不通融,冷笑著說:“叫天兒身份長了,身子骨這么嬌貴。老佛爺有旨,即刻開場,我哪敢抗旨不遵呢?您呢!還是快快扮戲上場吧!”
譚鑫培無奈,只得扮戲登場,涕淚交流,宛如大病,剛演完一場,回到后臺就躺下了,大家忙扶起來,再三向李蓮英求情,譚鑫培才被允許抽了_一陣煙,最后才能再上場堅持演完戲。
過了幾天,宮里又傳譚鑫培去唱戲。譚鑫培請病假沒去。慈禧問得了什么病,告知在戒煙,精神衰,不能演戲。慈禧聽了不高興了,說他一個唱戲的,也不管國家大事,抽煙有什么關系,傳他抽足了進來吧。
得了特赦令,以后誰也不敢再干預譚鑫培抽煙了。
轉入民國,袁世凱當政后,總統府照例傳譚鑫培等京劇名角進宮唱戲,但相比之下,待遇降了不少,賞錢極低,連譚鑫培這樣的人,每次演出僅僅付20元。譚鑫培雖然在界內名氣很大,但在袁府,他沒有得到多少尊重。
1913年的一天,總統府又差人來告知,過幾日要去總統府演《戰長沙》。譚鑫培答應了。此前,這出戲都是由汪桂芬飾演關羽,他配黃忠;現在汪桂芬已死,譚鑫培覺得自然應該由他來演關羽。為此,他特意置辦了演關羽用的一身嶄新的綠蟒和綠靠。
可是,幾天后拿到戲單,譚鑫培很失望。戲單上仍然是讓他演黃忠,關羽一角由當時不出名的晚輩演員王鳳卿出演。為一個不出名的晚輩配戲,譚鑫培情緒低落。演出那天,上場前,他竟然忘了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就扎上了大靠。事后,有人報告了袁克定。袁克定認為譚鑫培對大總統不恭敬,聲稱要將他交警察嚴辦。譚鑫培知道惹了大禍,只好四處求人,多方奔走,最后雖然沒有被警察廳治罪,總統府卻下令:一年之內,譚鑫培不準演戲。
譚鑫培挨了一個月,度日如年。有人出主意,走余叔巖的門路。因為余叔巖與總統府管理劇務的人相熟。后來經過余叔巖從中說和,譚鑫培才重返舞臺。同時,作為交換條件,譚鑫培收余叔巖為弟子。
譚家和袁府的隔閡漸漸加深。巧的是,譚鑫培最后一次公開演出那天,正是袁世凱一命嗚呼的時候。在煤市街中和園,譚鑫培正在臺上演《擊鼓罵曹》,他指著曹操開罵之后,接著罵張遼,忽然有個人上臺來,到他身邊,咬耳朵說了幾句話。此后,譚鑫培飾演的彌衡,忽然之間把道白增加了一百多句,把張遼罵得直瞪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臺下的觀眾也有點莫名其妙。黃昏時候散戲,大家走出戲園,才聽說袁世凱的死訊,譚鑫培在臺上忽然多罵的那一百多句,原來是在罵袁世凱。
擺脫了總統府的糾纏,北京的官老爺們仍然令譚鑫培頭疼。可以說,他們對譚鑫培的傷害是致命的。
1917年4月8日,廣東督軍陸榮廷來到北京,為歡迎陸榮廷,北京的一干政府要員約譚鑫培在金魚胡同那桐府唱戲。譚鑫培當時正生著病,到演出那天也不見好,所以謝絕演出。可是,官老爺們不同意,更不體諒,直接派官警來譚家,強迫譚鑫培演出。譚鑫培悲憤又無奈,抱病登臺,譚鑫培面色慘白,戲唱到中途即吐血不止,被扶下場。回到家,病情始終未見好轉。5月10日,含恨辭世。
譚小培:上不如父,下不如子
譚鑫培去世后,譚家并非后繼乏人,譚鑫培的兒子譚小培、孫子譚富英都是這一行當里的佼佼者。尤其是譚富英,更是后生可畏。
譚小培早年就已經跟著父親在宮里當差了,父親去世后,劇壇競爭激烈,時年30歲的譚小培感覺到了壓力。他冷靜地分析了當時的形勢,決定放棄自己進一步出名的機會,全力培養天賦條件更好的兒子譚富英。
譚富英比他的爺爺出名要早得多。譚富英登臺演出后,很快就唱紅了北京。1913年,諸多京劇名伶在上海的一次大合演中,年僅25歲的譚富英在前排落座于馬連良和尚小云中間,可見他當時已有極高的藝術地位。
爺、孫二人都很出名,譚小培的地位就顯得有些尷
尬。關于這祖孫三代人,上世紀30年代的時候,北京一家報紙上就曾經登載過一幅很幽默的漫畫:
畫面上畫著老中青三個人。由右而左,上首是譚鑫培,中間是譚小培,下首是譚富英。譚小培表現出左顧右盼的神態,對著譚富英說:“你父不如我父。”對著譚鑫培說:“我子勝于你子。”說明譚小培是夾在兩代當中,上不如父,下不如子。
對這幅蓄意挖苦的諷刺畫,譚小培并不介意。論名氣,譚小培的確上不如父,下不如子,但他在這爺、孫二人中間所起的承上啟下的作用,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應該說,從譚門藝術傳承的角度看,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功臣。
譚富英:毛澤東是他的粉絲
1949年以后,譚家又開始和新的當政者打交道了。
毛澤東很迷譚富英的戲。據譚富英的兒子譚元壽回憶:
“我記得1950年,父親等人在朝陽門內陸軍醫院禮堂合演《武家坡》。毛主席得到消息后特地趕來觀看。我當時在后臺伺候父親,聽說毛主席來了,扒開臺簾一看,正趕上毛主席把煙掏出來,給我祖父譚小培一支,他自己拿一支,然后拿上火柴,給我祖父點煙。當時周圍的人都特別吃驚,說從沒見毛主席這樣主動給人點煙。父親唱完戲后,毛主席還說‘我在延安就聽到你的聲音了,現在到北京看到你的戲,確實唱得非常精彩。”從此,譚富英多次進中南海為毛澤東等中央領導演出。
1962年,譚富英、譚元壽、譚孝曾祖孫三代同時來到中南海為毛澤東唱戲。唱完后,毛澤東風趣地叫譚富英譚先生,叫譚元壽小譚,叫譚孝曾小小譚,還特別宴請譚家爺仨吃了飯。
毛澤東看戲很仔細,看過之后,還會提出自己的看法。看過《空城記》,他對譚富英說:“朝珠是清朝才有的,諸葛亮是漢大丞相,怎么會戴朝珠呢?就是因為你祖父譚鑫培進宮演戲,慈禧一高興,賞了他一串朝珠,他不敢不戴;又因為你祖父在京劇界的地位,別人也就跟著戴了。你考慮考慮,今天還有戴的必要嗎?”經毛澤東一說,譚富英唱《空城記》從此不戴朝珠了。
譚富英后來當上了北京京劇團的領導,“文革”中,還被江青逼著退黨,隔離了兩個月。那時候,他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已經不唱戲了,但還是會陪著中央領導看戲。
1977年,譚富英因病去世。
從譚志道算起,譚富英是譚門第四代。在他之后,在京劇藝術這條道路上,譚家依然走得很執著。
譚富英的兒子譚元壽追求完美,視京劇為生命,為了自己在舞臺上的藝術形象,他竟然在76歲高齡的時候,做了眼袋手術!
譚孝曾,譚元壽的兒子,飾演現代京劇《沙家浜》中的郭建光,讓譚孝曾家喻戶曉。但自從“文革”結束后,譚孝曾再也沒有演出過《沙家浜》,因為他心中執著追求的一直是傳統京劇。
譚正言,譚孝曾的兒子。當年,父親和母親為了能讓他有機會學京劇,毅然放棄了去加拿大定居的機會。譚正言高大、帥氣,是當模特的好材料,曾有人問他:“你真喜歡京劇嗎?”譚正言的回答很直接:“我要不姓譚,恐怕我早就走貓步去了。”
如今,譚家已經歷七代,京劇與他們相伴始終。憑著這份堅守和執著,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摘自《邯鄲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