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明達
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先后在《散文》《美文》《海燕·都市美文》《中華散文》《北京文學》《天涯》《鴨綠江》《福建文學》《北方文學》等報刊發表鄉村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青年文摘》《讀者鄉土人文版》等轉載和收入多種選本,出版有散文集《院子里的事情》(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曾獲第四屆遼寧文學獎散文獎。
清明節那天,我們與父親商定:周日種地。周日是四月六日,與清明節只相隔一天。這一天,父親到張才溝明要家,借妥了一頭騾子,和一副自動點種與施肥的犁杖;又去安丈子跟一位表叔說好,過來幫助扶犁杖;順便還在安丈子一戶扣棚種菜的人家,連青菜也買了。晚上,電話另一頭的母親,將這些一一告訴了我,并說,一切準備妥當,我們幾個回去,便可以開犁了。
第二天,我們比通常的周末起得要早,六點三十分,由縣城準時出發,半個小時后抵達了老家。院門口,早已停放了一架馬車,車尾,拴著一頭灰色的騾子,屁股對著院門,正低頭“撲哧”“撲哧”噴著鼻氣,紅潤、潮濕的舌頭,卷著半臉盆兒玉米。從騾子屁股與門墻間的空當兒,三弟、內弟彥杰和我,依次進了院子。后面的妻子和小侄女,卻被騾子突然往后稍動的屁股,一驚一乍地困在了院外。表叔滿臉帶著笑,由屋門口幾步躥至院門口,伸手勒住騾子脖子上的韁繩,拍了騾子腹部一掌,只見騾子先是尥了一蹶子,后蹄著地之后,乖順、識趣地向院門的東側,挪了一個身位,讓出了院門。受了驚嚇的小侄女,入了屋門,一頭扎到母親的腰間,嬌聲嗲氣地嘟囔,差點被驢踢了。滿屋子,爆豆一般喧起一陣笑聲。
妹妹、妹夫帶著小外甥,先于我們趕了回來。母親和二弟媳已經做好了早飯。吃飯桌上,三弟給大家做了分工:老叔牽牲口,他扶犁杖,妹夫和內弟輪換著拉“播疙瘩”(一種用于合土、合壟的農具);母親、二弟媳、大妹仨人管后勤,在家做飯;妻子與小侄女,負責幫他看管他的另一個寶貝女兒——父親、母親幫著他們一直帶著的,只有十八個月的女孩。最后,他才諧謔地點到父親和我,他說年輕人夠耍,老爺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找人搓幾圈麻將,過過手癮,至于齊部長嘛,大小是個縣官,到地里象征性轉一圈就行了。父親抬頭,乜斜了三弟一眼沒做聲。妻子呶了呶嘴,想的挺美,我才不管你老閨女呢!妹妹緊跟著來了一句,誰小妹誰哄,省著被驢踢著……
第一撥吃完飯的表叔、三弟、妹夫、內弟,還有父親,先后出了院子,幾個人在院門口,誰推種子、化肥,誰扛犁杖、誰牽騾子地吵嚷一通,很快沒了動靜。第二撥放下碗筷的兩個孩子,也小鳥一般飛離了院子。我在炕上逗弄著總想上桌攪局的孩子,對剛剛坐下來的母親說,得給他們拎壺水。母親說,開水灌了兩壺,別忘加把茶葉,茶水解渴。我把孩子交給妻子,下地找了茶葉,帶了兩個水杯,準備出屋,母親囑咐我,聽說你前陣子,脊椎又犯老毛病了,去地里呆會兒,早點家來。妻子一旁插嘴,跟我三番五次念叨,好些年沒種過地,不親身干點活兒,還回來干嗎?我想了想,語氣不無得意地回道,不是帶了替我干活的人么。我這么一說,母親面色立馬嚴肅起來,對了,彥杰那孩子,哪干過種地的活兒,去地里幫我看著點,千萬別累著他。
父親、表叔和三弟飯前敲定了種地的順序,由遠及近,先種的三塊平地,都在村前。我出了院門,右拐,接著左拐,沒走出幾十步遠,就在明有二哥家的院外停了下來。明有家原來的房子扒了,準備起二層小樓,親爺仨在碼地基。懷軍大伯先向我打招呼,你也去地里?說著打蹲著干活兒的地方,直起身子,朝我這面一邊走一邊說,才剛與你父親說呢,現在開犁多少早點。我“哦、哦”地點著頭,等大伯立穩,對他說,早種上,省著大噴種時,牲口、人都不好找。大伯呲著一嘴黃牙,是這個理兒,一早躲三災(春旱、伏旱、秋吊),今年墑情不怎么好,先埋上等雨,比等雨來了種,保險面大。埋上了遲遲不下雨咋辦?大伯笑答,大不了搭上些種子,翻種唄!我沒再往下接話兒,而是把話題繞開,扯了幾句蓋樓的事兒,就離開了。
第一塊種的地,叫色樹地,與門前綿延鋪展的這片地,隔著一條東西走向的干河套。天氣無風,周圍大片大片的土地,靜靜地躺在陽光下面,空無人影。那里,便顯得格外扎眼,人還未過河套,遠遠地,便看見了地頭這邊與地中間,攢動著的人、牲口與犁杖。我走到地頭,已經種完了一個來回,地中間的犁杖,正移向地的另一頭。不知哪個孩子,點燃了河沿一小片荒草,兩個小家伙繞著一地火苗,正在手足舞蹈地開心嚷叫。內弟沒有跟著犁杖走,留在這邊,幫著父親一埯、一埯地,種著臨坎兒,犁鏵無法犁到的地頭。我立在一旁,問父親這塊地多少?父親說九根壟,二畝三分地。家里一共多少地?四塊兒,加起來七畝多。父親還說原來是十畝,前年有三畝給二弟種了。不提二弟,我倒把他給忘了。父親興奮地告訴我,二弟自己開著四輪拖拉機去喀左收玉米了,回來再賣給這邊收玉米的,這些日子,兩口子一天起早貪黑跑三四趟,平均一天賺三百塊,昨晚他們打算停一天,我和你母親沒同意,媳婦還是留了下來。二弟兩個孩子,都在縣城上學,正是花錢、用錢的時候,種地人手夠用,父親、母親這樣做,我覺得很對。稍頃,我試探性地又問父親,咋不把地給他們再多種些?父親止住鎬把,語氣異常堅定地答道,一分也不給了!說完,抬頭看著有些疑惑的我,意識到什么似的,往下解釋,種子、化肥,年年都是你與老三買,種地、收秋也用不著犯愁,七畝地一年下來,光玉米就能賣五六千塊,夠我們平?;?,省了你們哪個再額外填補,不是挺好的么,可話說回來,真的到了我們干不了、干不動的那一天,你們都同意,再給他們也不遲哪!
幾句話,把內弟說樂了,把我說啞了。我忽地感到,好像有一股清風拂上了面頰,暖暖、柔柔的挾著幾分溫情。
犁杖犁了回來。果然,如三弟分工的那樣,表叔與騾子并行,走在前頭,三弟緊隨其后,扶著犁杖,妹夫拖在最后,拉著“播疙瘩”。我為表叔倒了杯茶水,表叔接過去,蹲下去喝,另一只手卻沒有松開韁繩。三弟叼上一支煙卷兒,彎腰揀起一塊石頭片,刮去鏵刃上粘著厚厚的濕土。扶的真別說,挺他媽地像回事兒,表叔調侃三弟。三弟回應,還不是前面的牲口領的好,表叔吐出呷急的一口水,張口罵道,王八犢子……爺倆沒大沒小,一來一往鬧著的當兒,我湊近犁杖跟前,仔細觀察了一番。除了與傳統的木犁外形相似,這副犁杖改進多了,通體是牢固的鐵身子,更明顯的是,增加了直接點種、施肥的裝置。表叔告訴我,多數人家種地,現在都用這樣的犁杖,省了點種、施肥的人工不算,還節約種子與化肥。表叔說時,牽開騾子,踩上了另一根壟。而我的心思,還在變化了的犁杖上面。望著犁杖和他們的背影,我想到了另外一些變化了的事情。我知道,眼前的地壓完磙子,父親要逐條壟地向壟面噴灑一遍殺草劑,那樣,到了玉米種子萌芽、出土的時候,同樣萌發的草籽就無法面見天日了。父親使用兩年了,據描述效果相當理想,不僅苗眼兒幾乎無草,表土也疏松,基本省卻了鏟地環節。還有,正在施著的肥料,是“金大地”品牌的復合化肥,專門用于玉米,一次性點入,多次性分解,可以滿足玉米整個生長期的需要,就是說,以往青苗封壟前的一道追肥,也免去了。看來,種地真的比過去變得簡單、容易多了。但是,這種耕作方式的改變,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個現象:一些使用、沿襲多年的傳統農具,許多曾經熟悉與生動的景象,逐步離開與告別了土地……
我將游離的目光,慢慢由悄無聲息的地里收回,若有所失地向眼前的父親打探,村里種地,還有使用點葫蘆的嗎?我沒有想到,這一發問,竟讓父親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父親緘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你問的那種點葫蘆,我都好些年沒見著了。我所問的點葫蘆,就是秋天院里藤上結著的青葫蘆做成的那種。一個淘空的將熟的葫蘆,頂部安有一根木把,底部插著尺長的同樣淘空的向日葵桿,斷頭封死,上面開個小孔,綁幾縷去粒的高粱穗,種地時往里面注入種子,人持著它,行走在豁開的壟溝間,邊走邊用一根小木棍有節奏地敲打葫蘆頭,種子一蹦一跳地由小孔躥出,落到高粱穗上,最后均勻地散落在壟溝里,開始敲時聲響發實,播到半程,葫蘆內有了空隙,聲響變大。小時候,村里種地全靠它點種,每逢開犁的日子,田野上空和村子四周,就會持續不斷地悠蕩著它的美妙聲響。對于一件曾經使用多年,如今卻消失了蹤影的農具,父親的記憶肯定比我深刻,此時的情感也肯定比我復雜。我多少有些反悔,在這樣的一個春天與日子,不該跟父親提起往事一樣的點葫蘆。
地頭種完了,內弟去了地中間,接應妹夫,兩個孩子趟著新土,蹦蹦跳跳跟著走了。父親扛起鎬頭,跟我交代,張才溝的那塊臺子地,去年秋后沒翻上,頭晌得把“茬子”刨了,不然耽擱后晌種。沒走出幾步,父親回了下頭說,過會兒就回家吧。我稍稍猶豫了一會兒,隨后,抬腿跨向了地里。土地非常酥軟,越往里走,感覺越發明顯,一踩一個寸深的腳印。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隱約還有了幾分生疏。想想,前后竟有二十幾年,沒踩過春天的土地,沒在春天的土地上走走了。一直以為自己土生土長,與這方土地形影相隨,知之如己,卻忘了一個人的記憶,尤其最初的一些感知與認知,到底還是經不住時光之水的反復沖刷與蕩滌呀。
腳下的地,之所以如此酥軟,多半得益于上個秋天的深翻。這塊地,連同其它幾塊地,從集體那里到父親手里,種了二十幾個、近三十個年頭了。除了最初幾年,進行秋翻,后來徹底間斷了,直至去年秋后才得以恢復。土地承包以來,村子以及周邊的鄉村,一度大面積停止了秋翻,冬天和初春時節,土地上的糞堆兒,愈來愈少,沒收拾的莊稼“茬子”,隨處可見。人變懶了,地變饞了。種了一輩子土地的父親,并不諱言這一事實,誰都明白秋翻養地,誰卻都不那樣去做,情愿春上種時多施點化肥,到頭來呢,好像也沒影響產量。不過,這樣持久下去肯定不行,表土會越來越薄,地力會越來越弱,總有支撐不住的那一天,好在村子有些戶已經醒悟了……父親去年秋后說這番話的那會兒,面目就像當時靜止著一團云的秋空一樣,低沉,凝重,而又深遠。
可能是我蹲在壟間,兩手撫摸土壤與雙眼出神凝視土地的樣子,有些發癡與特別,表叔扔給了我一句好笑,又令我頗為尷尬的話,做夢夢見金疙瘩了!我不好意思慌忙站起,人、牲口連同犁杖,一股風似的,已打身旁擦過去了。這時,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往前弓著身子,兩腳趟在壟溝,與妹夫拽著同一根繩子,到了近前。我跨了兩步,對妹夫說替他拉一根壟,妹夫喊住孩子,撴住繩子,噓口氣說,可我和彥杰兩雙鞋揣呱行了,用不著你。我低頭掃了掃妹夫粘滿土的鞋面,沒再往下堅持。一個大人、兩個孩子與一根繩子拖著的“播疙瘩”,一道風景似的,移走不遠,犁杖又很快犁了過來。一時間,我暗自發笑,如同三弟戲言的那樣,我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種地看客嗎?還好,三弟匆匆經過我站著的地方時,交給了我一項任務:種子估計不夠,哥你回家一趟再取一袋,直接拿到下坎子。我欣然領命,搖身一變,又成了一個跑腿的?;刈叩臅r候,我問兩個孩子回不回家,兩個意猶未盡的孩子,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不走。
再次離開院門,我拎著一袋十斤重的玉米種子,妻子抱著三弟的孩子,也跟了來。短短的一段路,走走停停,溜溜達達,磨蹭到村前東面的下坎子,種地的大隊人馬尚未過來——他們正在種著鄰近色樹地的另一塊地。我搞不準究竟哪些壟,是父親與母親的,只好按照恍惚的印象,停在了一處地頭的路邊。妻子半蹲,一只胳膊攬著孩子,另一只手指點著路邊零零散散的綠蒿、草芽、苦麻菜……“快看、快看”地引領著孩子的目光。不逞想,幼小的孩子,像個大人似的,對眼前的事物視若無睹,相反,眼前的大人倒更像一個大一點的孩童,頻頻咂舌,興致十足。不一會兒,孩子就扭動開腰身,不安分了,妻子無奈將她抱了起來。剛剛站穩腳跟,孩子再次故伎重演。我上前接過孩子,雙手掐住孩子的兩肋,一上一下悠了幾個回合,孩子呵呵笑出了聲,但一停頓,馬上小嘴“吧吧”嘬著響,翻臉了。妻子說怕是餓了,想吃奶,便把孩子要回去,先走了。估摸娘倆到家的時候,這塊地開犁了。
由于壟短,犁杖一去一返,連一袋煙的工夫都不到。表叔面露喜色,連連說這塊地的墑情好,能夠坐住全苗。末了,沖著路邊兩個磕著鞋土的孩子,笑著囑咐道,這地的土可粘,粘上不好磕掉,你倆別往里面跑了……犁杖一抹過去,我就急不可耐地踏入壟溝,貓腰抓了一把土,一攥,果然一團蛋兒。兩個孩子重新穿上鞋,出聲嘀咕還要去拉“播疙瘩”。我厲聲進行制止:不行,拉偏了出不來苗!兩個孩子一時間愣怔住了,誰也未敢動。我見狀隨即改口說,留著點勁兒,下午上山種山地。經我這么一說,兩對小眼睛骨碌著,看看我,又相互對視了一下,表情很快平靜了下來。
中午時分,上午計劃的三塊地,順利種完了。母親她們做了高粱米飯,豆腐腦兒。外加油條、八個炒菜。父親先回到了家,早上喂騾子的臉盆里面,加了一半黃豆。表叔說他喝啤酒,父親、妹夫、內弟,則一人滿了一杯白酒。三弟從來啥酒都不喝,于是,回家從不愿沾酒的我,主動倒上了啤酒陪表叔。一人兩瓶喝完,我實在不想再往下喝了,表叔卻仍然沒有撂杯的意思,這時,呷完一杯白酒的父親,把我的杯子挪過去,又打開兩瓶啤酒,邊倒邊對表叔說,多喝點解乏,后晌剩一畝多地,不急呢。
表叔總共喝了三瓶半,面色絲毫看不出喝酒的樣子。撂下筷子,就張羅上地,早種完了早利索,也省著幾個孩子天黑往回趕。表叔說著下了炕,轉身會意地瞅瞅一臉通紅的我,你也就一瓶啤酒的量?!陪了我兩瓶,大侄真講究。幾個人陸續出了屋,出了院子,開拔了。兩個孩子竟也不顧疲憊與阻攔,再次追著去了。我正欲下炕,母親拉住了我的胳膊,下額點著懷里坐著的孩子說道,這孩子樂意你哄,你就別到地里去了。說真的,我心里邊也不怎么愿意去了,一是感覺酒勁上來了,頭困,二是知道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我于是順勢留在了家里,成了種地隊伍惟一的逃兵。自然,也未盡看管孩子的義務。躺在熱炕上,我很快就睡著了,人還未醒,種地的人已經返回了院子。父親和表叔沒有回來,三弟說表叔像是著急了,咋留也沒留住,直接回家了,準備一兩天也開犁,父親到西頭老遲家借磙子去了,明天上午壓地用。
母親倚著屋門框,望著幾個人圍著井臺洗刷,嘴里叨咕,哪知后晌種得這么快,晚飯還沒做呢。三弟甩著手上的水滴,分別看了看我和妻子一眼,用商量的口吻說,咱們別等著吃晚飯了,早點走好去沖個澡。大妹一旁搭碴兒,我們住一宿,明天幫父親壓完地再走。小侄女一聽樂了,喊著與姑姑一起住下。見留不住我們,母親便走到內弟前,拉過內弟手心打了兩個紫泡的那只手,心疼地說道,都弄成這樣了,你們不吃飯走中,彥杰不吃飯走了怎么成?內弟笑笑抽回手,沒事的,活兒沒干多少,午飯沒少吃,晚飯想吃都吃不下去了……
送我們往大門口走,母親又拉住妻子,忍不住似的說了一句,地種上了,我和你父親眼下也省心了,你們回去就不用惦記我們了。
五天過后的四月十一日,凌晨五點開始,天空飄起了這個春天的第一場雨,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一直不停下到傍晚時分。這是村子所在的遼西丘陵地區,以往春天少見的一場透雨和好雨。一滴不差,一滴不失,全部滴盡了土地,也滴入了我的心田。
雨停,我提筆開始勾勒與記下了這些文字。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