枰前置酒說忘憂

依　飛

個體的逍遙與整體的蒼涼

近來日本棋界的一大新聞人物是武宮正樹，曾經以宇宙流傾倒天下的一代大師重新煥發青春，在各項賽事中連續取勝，并且獲得了出戰亞洲杯快棋賽的資格。一時間，對大師當年風采一直念念不忘的棋迷們歡呼雀躍，“理想照進現實”的口號在這個日漸冰冷的世界里叫人血脈賁張。

武宮先生無疑是值得尊敬的，不論是他與趙治勛、小林光一并稱“現代三強”之時，還是兩連霸富士通杯、四連霸亞洲快棋賽之際。哪怕到了后來威勢不顯。淪為普通九段，他的翩翩風度從未曾稍減。

武官正樹的“復蘇”又喚起我們對當年“六大超一流”的美好記憶。生于1951年的武宮先生，如今已經年近六旬，這是個想著都有些可怕的年紀。與昔日他風華正茂的照片對比起來，我們甚至有恍如隔世之感。但人雖然韶華不再，宇宙流并沒有老。

武官先生只是個例嗎?不。在日本，“老”棋手雄姿再起的情況向來多見，藤澤秀行先生的“五十歲以后才長棋”天下聞名，林海峰、工藤紀夫、加藤正夫、趙治勛……如此豪杰不勝枚舉，橋本宇太郎、杉內雅男這樣的“棋士中的極品”更讓我們生出無限敬意。于是大家習慣性地拿中韓棋手與之對比：聶棋圣已無力在勝負上與年輕人爭衡，連馬曉春這一代都已經以“老朽”自居。韓國方面，曹薰鉉還在勉力支撐，但徐奉洙之流怕是不會被中國少年棋手們重視了吧?

當年我們的棋手苦苦追逐著日本一流、超一流的腳步，終于跨越雄關，多年后卻發現被我們超越的人還在一線搏殺，我們的英雄則早已功成名就、馬放南山。可是我們現在對武宮先生的贊嘆又與二十多年前感嘆藤澤秀行先生技藝高超、老而彌堅有所不同。當年我們是真心佩服秀行先生的強大，而今日為武宮先生送上譽詞時，更多是對昔日情懷的一種思念，是對他精神的贊美。而不是技藝的驚訝。現在的日本圍棋集體贏弱，武官先生即使奪取七大冠的頭銜，又能讓中韓頂尖高手心生多少忌憚呢?

不要說武宮正樹了，張栩剛剛3比1挑落高尾紳路。首次登基十段，成為史上第一位同時擁有七大頭銜中五頂桂冠的棋士，但他在與古力、李世石的爭鋒中處于下風仍是不爭的事實。“中韓年輕一輩的好手如樸文垚、陳耀燁、姜東潤，去日本下職業比賽，將輕松拿到頭銜”。這是多數棋迷所認可的觀點吧。

大環境的境遇決定對個體評價的高度。三十年前，日本圍棋是當然的天下第一，他們的老將堅挺，被認為是功力深厚、競技生命長；他們的年輕棋手冒尖，被認為是少年得志、天縱奇才。三十年后，日本圍棋在中韓強力對抗的夾縫中苦苦求生。他們的老將出成績，會被說成青黃不接：他們的年輕棋手拿頭銜，會被說成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實力決定話語權，對于今天競技性已經全面壓倒藝術性的圍棋來說，實力的證明就是成績。武宮先生的宇宙流依然揮灑自如，棋譜漂亮得如同盛開的花。但那是在與日本棋手的較量之中，而且，不是最頂級的較量。如果他獲得七大棋戰挑戰權，面對張栩、山下敬吾，還能有花有果、讓后輩折服于前輩風范嗎?如果他在國際舞臺上與中韓虎騎金戈相交，還能大而化之、使宇宙流再次笑傲天下嗎恐怕很難。

英雄的悲哀在于他苦苦堅守的信念已經不是世人之理想。我們當年為宇宙流傾倒，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武官先生的戰績彪炳。比武官先生對中腹的追求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苑田勇一，成績相對遜色，所以只被稱為“異質宇宙流”，外界最多以“強豪”呼之，而不可能將其視為“大師”。事實上，我們追尋的所謂心底的理想往往只是給自己在喧囂紅塵中日漸麻木的心靈找一點慰藉，那并不是我們當前真正需要的東西。仰慕宇宙流精神的職業棋手也有很多，但有誰肯放棄對冠軍的追求，而去致力于虛無縹緲的內心超越?

武宮正樹的宇宙流與今日的日本圍棋一樣，可以欣賞，可以如讀雅致古書一樣來對比我們眼前泛濫的快餐文化。但是，我們一邊贊嘆著藝術，一邊磨礪著飛刀，就像人人都說應試教育如何淺薄。可又有幾人敢不去為那文憑、證書打起精神苦讀?

武宮先生畢竟早已功成名就，他現在確實可以淡看勝負，所以，他能不斷創造意境高深的作品。但是日本圍棋不行，作為整體，無法像個體那樣逍遙。他們必須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樣的鼎盛期，才可以用各種藝術風格展示自己。在殘酷的現實中，他們無權自傲。

過于稱頌武官先生實際上對日本圍棋無益。我們只是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發泄自己的心聲，并沒有真正體會到日本圍棋的無奈。明知我們遠未到可以灑脫追求藝術圍棋的時候，就把這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同時也不會忘記對他們贏弱的國際戰績發一聲喟嘆，日本圍棋就這樣感受著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