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楊涵舒
伴隨著河南遂平小麥高產“衛星”的神話升天,大躍進中“放衛星”一詞由此誕生,并引發了此后棉花“衛星”、鋼鐵“衛星”、煤炭“衛星”滿天飛
“截至今天收到的消息,全國最高紀錄出現在河南省遂平縣衛星農業社。在那里,有二畝九分小麥每畝產量達到了三千五百三十斤七兩半。這好像只是一個理想。但是不然,這是事實!這是已經拿到手的實物!”1958年6月12日,《人民日報》社論如是說。4天前,該報刊發了當地小麥畝產高達2105斤的消息。1958年“大躍進”最早的兩顆小麥“衛星”相繼在遂平縣山查岈山衛星農業社誕生。
而據《人民日報》同年6月8日的文章介紹,“遂平縣過去是河南省小麥低產地區,一般每畝平均產量只有100多斤。衛星農業社今年創造的小麥高額豐產紀錄,有力地打破了人們認為低產地區的小麥不能大躍進的錯誤看法。”
“豐產的事實完全可靠”
“這塊二畝九分地的小麥長得特別好:穗大且長,籽粒飽滿,稠密均勻,每畝平均有一百二十多萬株。”1958年夏,新華社記者方徨發回了報道。
2009年初,方徨在北京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訪問。方徨回憶,當時她接到了信陽地委秘書長、遂平縣縣委副書記趙光打來的電話,趙光說:“山查岈山小麥大豐收,出現奇跡啦,你快來吧。”方徨聽了很振奮。
方徨出生于安徽桐城書香世家,1943年,16歲的方徨離家參加了革命。按照她過去報道的經驗,解放前小麥畝產也就平均百十來斤,解放后能達到500斤左右就算大豐收了。方徨回憶:“出于盲目的興奮感,幼稚的為河南爭光的榮譽感幾乎使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就趕往幾里地外的出現奇跡的生產隊去采訪了。”
方徨趕到時,那塊試驗田的小麥幾天前就已經收割了,就等著新華社記者到了才打場。當時亦在場的《遂平報》記者劉偉回憶,當地方領導和各路媒體趕到這里時,只看到了大垛垛得極高的麥子,并被告知:這全是韓樓崗上那二畝九分地的收成。
“我一看這架勢,壯觀,確實是壯觀!激動,也不由人不激動!”方徨后來在回憶文章中描述。她情不自禁地驚呼一聲:“嗬?二畝多地能插得下這么多麥稈嗎?”結果被社員七嘴八舌地批判為“保守派”:有的說:“你不相信我們。”有的說:“你們這號連麥苗和青草都分不清楚的人,能知道一畝小麥能打多少?”方徨趕忙解釋,自己不是不相信,而是面對這個奇跡過于興奮了。
在縣社領導和記者的眼皮底下,農民開始連夜打麥、揚場。方徨回憶,當時汽燈把整個麥場照得通亮,猶如白晝。第二天上午,脫粒的最后結果公布了:平均單產3530斤7兩5錢。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當地了解到,最初稱出來的數字是畝產3821斤,后來不放心,抹掉浮動數字之后,按3500多斤上報,但過了幾天,畝產3821斤這個數字還是在《人民日報》號外上發了出來。
當時在基層應該說沒有人會相信這個數字,但是絕大多數人選擇了保持沉默。劉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掛職的縣委副書記,實際還是信陽地委秘書長的趙光也不太相信,但是麥子打出來了,又過了兩遍秤,領導和記者都在場,這后面都出不了什么問題。”年屆八十的劉偉老人言語中仍然保留了多年記者生涯的謹慎:“至于從地里拉到場里之前的事,那就說不了了。”
方徨當即用長途電話向新華社總社發了這條消息,并立刻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發。文中寫道:“脫粒后產量經過多次核算,土地進行數次丈量,豐產的事實完全可靠。”編輯及領導都沒有提出任何質疑。方徨說,當時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會是假的。何況那年河南的小麥長勢確實好,“大豐收有望,人人心里都揣了一團火。我也不例外”。
“那確實是一塊好地,收成本來也不錯,只是沒有吹的那么多。”現年97歲、那個年代曾經擔任過韓樓大隊婦女隊長的趙長玉,至今追憶起來仍然帶著愉悅和鼓舞的口氣:“接下來那一年啊,俺們按方格播種,一塊地種得密密麻麻,人鋤草都走不進去!追肥的時候,化肥撒得像下雪!”
這顆“衛星”同時被《中國青年報》報道。1958年6月16日,著名科學家錢學森在《中國青年報》發表了題為《糧食畝產量會有多少?》的文章。他在開頭便引用了小麥畝產3530斤這個“動人的消息”,錢學森寫道:“土地所能給人民的糧食產量碰頂了嗎?科學的計算告訴人們,還遠得很。”錢學森計算:“把每年射到一畝地上的太陽光能30%作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這些太陽光能把空氣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養料,供給自己發育、生長結實,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糧食,那么稻麥每年的畝產量就不僅僅是現在的兩千多斤或三千多斤,而是兩千多斤的20多倍!”
“衛星”是怎么上天的
2009年初《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來到韓樓村,這里依然處于暮冬時節,中原腹地陽光淡薄。韓樓村的打麥場在這個冬天顯出同任何一個中原農村相似的樸實與空蕩,只散落著幾小堆沒來得及燒掉的玉米稈和幾個石磙。而51年前的夏天,這里曾容納過沸反盈天的喧騰。
“這個豐產奇跡,是二分隊隊長陳世俊、副隊長梁友仁、團支委曹玉娥、技術員陳根和保管員陳紅運等六個同志在小麥豐產試驗田里培育出來的。”1958年6月12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方徨的報道,這些普通的韓樓農民,憑借“衛星”而留名。而如今,當年直接參與制造小麥高產“衛星”的幾位核心當事人——鐘清德、陳世俊、曹玉娥都早已先后作古,再也無法從他們的口中了解當年放“衛星”的心情,或證實種種報告文學中對于“衛星”出臺時活靈活現的場景還原,甚至連小麥“衛星”的說辭都與他們無關。
根據記者的調查,當時《遂平報》的報道和標題沒有使用“衛星”這一說法,都是用“小麥高產”來表述的。而據新華社記者方徨回憶,她當時在報道中也只是敘述了“小麥高產”,但稿件最后刊發時,標題被《人民日報》的編輯改為“放衛星”,原因是這個奇跡出現在衛星農業社。無獨有偶,《中國青年報》也于同日刊發了署名為“本報集體通訊員河南青年報”的文章,題為《衛星社發射出高產“衛星”》。這以后各種“衛星”才開始滿天飛,從小麥“衛星”發展到棉花“衛星”、鋼鐵“衛星”、煤炭“衛星”……
這顆后來被媒體提煉出來的“衛星”,到底還是上了天。曹玉娥的前任婦女隊長趙長玉,用極其直率的態度回答了記者的提問:“那時候他們幾個積極分子用車連著拉了好幾天!崗西邊的地、韓樓后面一大片地的麥子都拉過去了,算那一塊地的收成。誰也不知道有多少畝。村里人都知道,誰敢說啊!說了就是右派,批斗你!”當地村民表示,如果按照趙長玉說的面積,當時被拉走麥子的可能有上百畝地。時任《遂平報》記者劉偉回憶,直接參與制造小麥高產“衛星”的鐘清德,最初是這樣告訴山查岈山衛星社黨委書記陳丙寅和記者們的:陳世俊那里,“一畝地拉了48車。”
不是沒有人質疑。有好幾位受訪人不約而同地講述:一位剛到縣婦聯會工作不久的女同志,在到韓樓駐隊時由于說了一句“兩畝九分地會打那么多?”村里激進的社員們甚至幾乎把她的頭發拔光了。當年的辦公室主任、后來曾任遂平縣長的陳良聚收藏了一本《人民公社興亡錄》,他在書后記下了這位名叫謝志田的女干部的遭遇,并發出了“可憐不可憐!”的感嘆。
1958年底,韓樓大隊婦女隊長曹玉娥出席了全國婦女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代表大會;遂平縣農工部副部長、山查岈山衛星社黨委書記陳丙寅則出訪印度。當年7月掛牌的山查岈山“衛星人民公社”則成立了接待團,擺“流水席”接待來參觀的人。當時全國除新疆、西藏之外,各省都有人來。趙光曾連夜要求陳良聚一夜間準備2000條被子。
鐘清德的兒子、韓樓村現在的副支書鐘良和說,韓樓這里的土地現在依靠化肥,產量也只能達到七八百斤到一千二三百斤之間。
“衛星”落了地
畝產3800多斤的小麥“衛星”并沒有熱太久,全國的糧食“衛星”紀錄還在不斷刷新中。1958年7月12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題為《7320斤——小麥層層加碼,3275斤——早稻步步高升》的文章。文章介紹了由河南省西平縣城關鎮創造的新的小麥高產奇跡。
這幾顆小麥大“衛星”都是信陽地區放出來的。糧食產量 “飛上天”,隨之而來的就是高征購,農民連口糧、種子糧也上繳了。隨著集體食堂一個個斷炊,人們偷偷藏起來僅剩的玉米、紅薯、芝麻……反“瞞產”運動又開始了。趙長玉介紹,當時跟隨挖糧隊行動時,就有村民把藏下的芝麻葉子泡成黃色的水放在尿罐里,以躲避征糧隊的搜查。
而最早放出小麥“衛星”的遂平縣不久就陷入了困境。1958年,《遂平縣志》上這樣描述:“是年冬,群眾生活極端困苦。”那時主管韓樓大隊食堂的趙長玉告訴記者,由于收成確實比較多,韓樓村里除了3名年紀大了的老人,倒沒有真正餓死人。但整個山查岈山公社、整個遂平縣和整個信陽地區卻沒有這樣的好運。負責“衛星”宣傳的魏玉超說,他1959年來到山查岈山管理區時,這里的食堂已經只能提供一天兩碗稀菜湯了。縣豫劇團中一個成份是中農的老頭,實在餓得忍不住,偷了集體的羊宰了放在瓦盆里,沒來得及吃,就被民兵營長抓住,把羊掛在他脖子上拉出去游村,然后被捆了吊在樹上,從上午到下午,被活活吊死。
大放糧食“衛星”的信陽地區成了饑荒的重災區,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舉國震驚的“信陽事件”發生,造成了大量人口的非正常死亡。僅僅是遂平一個縣,根據記者所查閱到的該縣縣志記載:“到了(1959年)冬季,70%的食堂斷炊。……到1960年春,社員因餓、病、凍而死亡者達到3萬多人。”而1957年,全縣出生率還有38.7‰,人口38萬余,到1961年銳減到33萬3千人。
“信陽事件”發生后,由中央出面,糾正錯誤的“民主革命補課”群眾運動開始了,基層干部最終承擔了“信陽事件”的責任,當地人稱為“民主補課”或者“土山集訓”。根據記者在遂平縣了解到的不完全訊息,與小麥“衛星”相關的人物命運大致如下:
在自己兒子口中,“沒文化、天不怕地不怕、思想單純跟著黨的政策走”的鐘清德,曾任山查岈山衛星社社長,韓樓高級社社長,他在“民主補課”中被嚇得逃走數年,后來回到韓樓再當村支書,終老于是;曾任韓樓生產隊長的陳世俊在“民主補課”中被拘留,后來去向不明;
除去婦女生產隊長身份后的曹玉娥則再也沒有對家人談起過當年的事,去職后一直在縣城女兒家生活,1998年去世;
時任遂平縣農工部副部長的陳丙寅最后在縣宣傳部長的職位上退休,后回家放牛,2008年去世;
放“衛星”時候年僅30多歲,年輕有為的信陽地委秘書長兼遂平縣委副書記趙光,最后在河南省教育廳副廳長任上退休,現已去世。上世紀80年代,有人曾采訪趙光,他對關于人民公社、關于放“衛星”的事都“閉口不言”。
而昔日小麥“衛星”的報道者方徨,其后調任到新華社總社,成為高級記者,并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離休。方徨告訴記者,自己屬于“兩頭真”的干部,當年積極參加革命是真的,現在反思歷史說真話也是真的。對于這段旁人唯恐不能避之的經歷,方徨從解剖自身入手,留下了對那個荒唐年代的思考。她撰寫了回憶文章《難忘的教訓》,記錄下自己走過無數風風雨雨之后的反省,“由狂熱到冷靜,由愚盲到科學,由幼稚到成熟,幾番深層思索,只余下覺醒后的深深自悔和遺憾,甚至有一種虛度此生的感覺。”
方徨的老同事、新華社記者楊繼繩后來在其著述里提到這段歷史,“方徨一直對我說她有責任,對不起人民。其實,當時派誰去也得這樣寫,除非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