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云
中國唯一大型綜合性辭典、2009年版的《辭?!?,目前已進入最后的校樣階段,即將于國慶前夕作為“建國六十周年獻禮”出版問世。這將是《辭?!钒倌晟n黃間的第六個版本。
問世為與《辭源》對抗
《辭海》的誕生源于一場“商業競爭”。
1915年,張元濟主持的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大型辭書《辭源》?!掇o源》以字帶詞頭的編纂法,使工具書兼具字典和詞典的功能,一舉開創中國綜合性辭書的先河。同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收單字4.8萬余個的《中華大字典》。然而,中華書局并不甘于只編一部字典了事,而一心要編出一本超過《辭源》的大辭典,以此趕超商務。
中華書局的總經理陸費逵、編輯所所長范源濂、《中華大字典》主編之一徐元誥等幾人一商量,將那本計劃中的大辭典命名為《辭海》?!稗o?!倍?,源于陜西漢中著名的漢代石崖摹刻《石門頌》,同時又有向《辭源》挑釁之意:“你是‘源,我是‘海,我比你大!”
然而《辭?!返倪M展很不順利。那些年,中華書局人事變動頻繁,范源濂調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徐元誥也只得在四處遷任中兼管《辭?!返木幾?,斷斷續續,10年里只成稿10萬余字。到了1927年,徐元誥升任國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長,這下連“兼任”都沒辦法了。為了繼續《辭?!返木幾耄戀M逵和徐元誥千方百計地物色新的主持人,終于看中并說動了民國教育界的名人舒新城。舒新城在接受主編一職后,隨即在南京何家花園設立編纂處,1928年秋遷址杭州,1930年1月又遷往上海,并入中華書局本部。
1936年,《辭?!方K于出版了上冊,1937年出版了下冊,社會反應強烈,購者踴躍。1939年的《中國公論》評價《辭?!贰昂髞砭由稀?,認為它是“現在通行的字典或詞典中最完善的一部”。辭典學專家李開認為,如果說《辭源》“開創了中國現代辭典時期”,那么《辭海》就是“我國又一部開創性現代詞典”,不僅如此,《辭海》“后出轉精,無論在體例、條目的收列、釋義等方面都取得了新的成就”。
然而初版的《辭?!芬灿胁簧倬窒扌?。畢竟,舒新城手下最多的時候也就二十幾人,那些人主要通過報刊和書籍收集材料,在選擇條目的時候基本上沒有整體規劃,只憑個人喜好。比如與宗教相關的條目,佛教收了數千條之多,而基督教只收了數百條,伊斯蘭教更是不足100條。舒新城對這些缺點也坦然承認:“當時只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是要與《辭源》競爭謀利。所以設計時所定的體例,在進行編輯時,為遷就事實,已不知幾易更新。這就使老《辭?!烦蔀闊o目的、無計劃的東西。”
至于特定年代帶給《辭?!返木窒扌?,更是比比皆是。它將“九一八之役”定義為“日本軍隊在我國東北四省開始行動之戰役”,將臺灣稱為“日屬臺灣”,將中國共產黨稱為“匪”、“反革命”,甚至給少數民族的名稱加上犬字旁的侮辱性稱號——如稱瑤族為“猺族”,“僮族”為“獞族”——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換句話說,初版的《辭海》雖然橫空出世、一鳴驚人,但卻遠非完美,與日后的煌煌巨著不可同日而語。
命運多舛的“未定版”
1957年9月17目,舒新城在上海受到毛澤東接見時,一吐縈繞心頭多年的夙愿——重編大辭海。毛澤東當場表示“極為贊成”,還建議:“你應該掛帥在中華書局設立編輯部門,以先修訂《辭?!窞榛A,然后再搞百科全書。”并指示在場的中共上海市委柯慶施書記解決具體問題。
一聽毛澤東讓他掛帥,舒新城心中又有了躊躇,擔心人手不夠。毛澤東幽默道:“現在有那么多右派沒事干,你何不趁火打劫,調一批真才實學去?”后來,果有一大批“右派”加入了《辭?!返木幾腙犖椤?/p>
1958年,上海成立了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一年后又成立了辭海編輯委員會,由舒新城擔任主任,羅竹風、曹漫之為副主任。修訂《辭?!返木薮蠊こ逃纱藛印>庉嬎谏虾D酥寥珖鞔髮W、研究所和有關部門迅速組織作者隊伍,網羅了那個時代中國在各個學科的第一流專家,如數學家蘇步青、橋梁學家李國豪、生物學家談家楨、醫學專家沈克非、中醫名家程門雪、京昆名家周信芳和俞振飛、美術家豐子愷等。
然而,這些專家雖然在各自領域都是擎天一柱,但都沒有編辭典的經驗。辭典條目怎么寫,誰也不清楚。編輯部只好就幾個條目組織試寫,試寫稿出來了大家討論。一番唇槍舌戰之后,人人都找到了“感覺”。專家們還群策群力,對新版《辭?!返陌倏茥l目進行分類,保證哲學、經濟、法學、歷史、地理、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都有適當比例,以彌補舊《辭海》的缺陷。
位于上海外白渡橋一側的浦江飯店,在那段時間里成為學術的天堂、《辭?!穼<覀兊拇蟊緺I。那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但浦江飯店給專家們提供的伙食始終保證四菜一湯,還有香煙和茅臺酒供應。有人用筆名寫了一首詞,形容專家們在浦江飯店編寫《辭?!返那榫埃?/p>
十載辛苦,磨去了多少翰墨/臨江處,幾番勝會,選詞潤色/一字推敲難入夢,全篇刻畫嘔心血/考古今典籍/引名言、文章立,天下事,皆羅列/知識庫,海中覓/賴中央領導,四方同力/祖國專家齊獻寶,友邦名士爭先閱/看洛陽紙貴,乘風行,飛南北。
1960年冬,舒新城因病逝世,繼任的陳望道沿承其高度負責和一絲不茍的精神,團結和組織專家學者共同完成編寫任務。1965年,《辭海》(未定稿)出版。之所以稱之為“未定稿”,是為了留有余地,目的是通過內部發行,認真聽取讀者意見,并迅速轉為公開發行。
《辭?!罚ㄎ炊ǜ澹└σ怀鍪溃褪艿矫珴蓶|的肯定和中央各部門的高度評價。辭海園中興奮異常,只等再聽取一次讀者的意見便正式發行,誰料想“文革”的烏云已在不遠的天邊。很快,《辭海》(未定稿)被打成“字字句句都是毒的大毒草”。1966年7月,70多個單位的紅衛兵組成了“上海批判《辭?!仿摻j站”。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的門口被貼上了一副對聯,上書: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文革”期間,辭海編委會的成員,一個接著一個被送上批斗臺,至于《辭?!罚ㄎ炊ǜ澹┑摹岸ǜ濉保请y見天日。1971年,周恩來召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會上指示把《辭?!妨腥雵页霭嬗媱?。1972年7月,上海人民出版社辭海編輯室成立,然而在“四人幫”的干擾下,他們的任務變成了對《辭?!罚ㄎ炊ǜ澹┻M行修訂,把“無產階級專政落實到每個條目”??蓱z的《辭?!罚ㄎ炊ǜ澹粌H無法正式出版,反而落得被徹底“批判”的下場。
一年編出“79版”
直到“文革”結束,《辭?!凡庞瓉碚嬲摹俺鲱^之日”。1978年10月,國家出版局向上海接二連三地傳達中宣部緊急指示:必須在1979年國慶前出版《辭?!?,向建國30周年獻禮。
對于辭海編輯室的人來說,中央的指示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然而短暫的驚喜過后,他們感到了深深的焦慮和巨大的壓力。要在一年時間內完成一部1200萬字大辭典的編纂出版工作,談何容易!《辭?!返诙沃骶庩愅酪延?977年逝世,副主編羅竹風還在等待平反,眾多的分科主編和編寫人也都下落不明。在這種情況下,重新組織起編纂隊伍,起碼要3個月的時間。剩下的供作者修訂、編輯加工、排、校、印、裝,居然不足9個月。
剛剛平反的革命老人夏征農火速上任,成為《辭?!返谌沃骶?;羅竹風再度出山,擔任副主編主持常務工作。領導小組一旦成立,立即組織作者和編輯隊伍。說起來,中國的知識分子,真是世界上最識大體的知識分子。10年浩劫,挨批挨斗了那么長的時間,一旦國家召喚,一個個不講條件,不講價錢,挺身而出,傾情奉獻。
1978年12月25日,首批編纂《辭海》的專家進駐上海陜西南路25弄。當時擔任上海辭書出版社副總編輯的巢峰兼任辭海辦公室領導,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虛度了10多年的光陰,英雄終于有了用武之地,那些學者專家一個個都拼命一般。巢峰告訴記者,他當年還故意“煽風點火”,在食堂墻壁上貼上一張巨大的進度表。100多個學科,每個學科的進度到了哪里,紅旗就插到哪里。這樣各個學科的進度快慢,大家在吃飯的時候就一目了然,落后者暗暗鼓勁,領先者也不敢松懈。
很快,辭海編輯領導小組就意識到,原先擔心的“時間問題”,其實并不是問題;最難的不是時間不夠,而是“指導思想”。那時,《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還沒有起草,中共十一大繼續堅持“以階級斗爭為綱”,贊揚“文革”,推行“兩個凡是”路線,但與此同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已引起廣泛共鳴。《辭?!吩摂[出一個什么樣的立場?怎么寫“階級斗爭”?怎么寫“文化大革命”?怎么寫陳獨秀、瞿秋白、劉少奇、林彪、康生?又怎么寫孔子、海瑞、李秀成等歷史人物?
為解決這些棘手的問題,羅竹風專程去北京請示,在首都盤桓20多日,找了20多位領導,但得不到答復。于是,巢峰起草了《(辭海)(合訂本)處理稿件的幾點具體意見》,八條三十九款,對“階級斗爭”等敏感詞條——提出在當時情況下異常大膽的處理原則。羅竹風、巢峰聚在夏征農的家中,對《意見》逐條研究,由夏征農——拍板定稿。最終,1979年版的《辭海》成為一部基本上“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的辭書。
1979年國慶前夕,《辭海》面市。洛陽紙貴,盛況空前。全國的需求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形成了一個“黑市”。當時縮印本定價為22元,而黑市價要翻上一兩番。上海工具書店甚至要求憑結婚證購書。在那之后的幾年,《辭?!访磕甓家N售五六十萬套,總計銷出300多萬套,占《辭?!菲駷橹顾袖N售總量的一半。
每十年修一次《辭海》
1981年,《辭?!分骶帟h決定“每十年修訂一次《辭海》”。在此之后,《辭海》逐漸走上按部就班的軌道。
1989年版《辭?!返木幾牍ぷ魇加?984年。較之1979版,1989年的《辭海》進一步肅清了“左”的影響,并且使這部大型辭書在框架和內容上更加趨于合理。事實是,1979版《辭?!冯m然是一部激動人心的巨著,但畢竟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匆忙趕出來的,許多地方不夠健全,比如“社會學”只收進了18條,1989年,這一學科增加至367條。另外,“美學”的條目從原先的35條增加到270條,“政治學”增至702條……1989年版《辭?!匪_定的學科體系,沿用至今。
1999年版的《辭海》編纂,動員大會在1996年4N召開。當時還是上海市委領導的陳至立在會上發言說:“近年來上海文化的標志性建筑如博物館、圖書館等硬件正在陸續建成,在軟件方面,編纂1999年新《辭?!肥亲畲蟮墓こ獭!闭f這話的人,10年之后成為《辭海》的第四任主編。1999年版《辭?!纷畲蟮奶厣峭瞥隽瞬蕡D本,共收錄1.6萬多張圖片,翻開封面,但見圖文并茂,五彩繽紛,一變過去“白紙黑字線條圖”的老面貌。
即將推出的2009年版《辭海》,總條數近13萬條,1800萬字,條目和篇幅比起1999年版分別增加了8%和10%。其中新增1萬多條,刪去條目約7000條,詞條改動幅度超過全書的三分之一。增加的條目中,有“三個代表”、“科學發展觀”等指導思想;有華國鋒、趙紫陽、黃菊等故世的人物;有“汶川大地震”、“北京奧運會”、“人權運動計劃”等新聞事件。值得一提的是,新一版的《辭?!返凇问珍浟爽F代漢語共5000多條,也第一次收錄中國建國以后的文學作品,包括《紅巖》、《紅旗譜》、《于無聲處》在內的著作。至于刪去的條目,則是各個學科覺得過專、過細、查檢率較低的條目,如“863計劃”、“白丑”(中藥名)等。
無論是哪個版本、哪個時代的《辭?!罚谒霭娴漠敃r都被視為權威有用的工具書。而從歷史的角度來考量,它又不只工具書那么簡單。每一版的辭海,都有著它所在時代的烙印,并因此有了文化上的象征意義。它以紙質出版物的形式反映著中國以至世界在特定年代的重大變化,是中國近現代道路上樹立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