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孔強
仿佛一個悠長的夢,在北風尖厲的嘯聲中清醒……
1
門開的剎那,向易下意識地抬起眼來,瞥見一個動人心弦的女人影子。向易失了神,右手的錘子居然砸在了左手拇指蓋上,疼得他趕緊把手指放進嘴里吮。
工頭程老板早就一臉諂笑迎了上去,當他看見她身后的中年男人時,笑容更是像在水中浸開的菊花。向易匆匆再看了那個影子一眼,尖下巴,墨黑的眼睛,粉色的唇,五官仿佛籠罩在云霧中,看不太清,可仍然是美。中年男人揮了揮手,像揮走一只蒼蠅一樣趕走了工頭,轉身一把扯住女人的衣袖,將她拽到了臥室。看著她踉蹌了兩步,向易的心居然震了一下。工友們和他一樣,放下了手里的工具,饒有興味地聽著里間傳來的動靜。
臥室的門早被卸了下來進行第三道涂漆,他們的聲音毫無掩飾地從里面傳出來。
中年男人壓抑著怒氣,只是說:“好,你裝吧,裝完了你自己住,我不會來的。”
“可我懷孕了,你還不跟我結婚嗎?”女人的聲音細弱沙啞。
“我說過了,現在不能離婚,孩子正在中考,為我的孩子考慮考慮吧,你就不能再等等嗎?”
“可我懷的這個,也是你的孩子。你就不管我們了嗎?”
沒有回答,一切歸于寂靜。只有香蕉水的味道肆無忌憚地蔓延。
中年男人從里間怒氣沖沖地出來,甩門而去。向易不禁向臥室望去,他只看到一個蒼白的影子,孤單佇立。
那影子搖晃了幾下,忽然就倒了下去,像是被頑童隨手折斷的玩偶。
向易幾個大步就沖了進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在他粗壯的手臂里,她就像一片羽毛般輕飄。然而在那片潔白里,向易卻看到有鮮紅的印記在濡開,他心急地沖著程老板喊道:“快打120!救人!”
2
向易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個叫作樂耳的女子,猩紅的煙頭在他的眼里一明一滅。他忽然走了上去,拿掉了她手中的煙,怯怯地說:“你懷著孩子,吸煙對孩子不好。”
她驚訝地看著他,漸漸,眼神里有了些許溫意,她說:“我們結婚好嗎?”
夜色中,向易的耳邊不斷回響著樂耳的話:“跟我結婚,給我的孩子一個名分,只要一年的時間。孩子生下來了,我就還你自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兩萬元,還可以給你換一份你想要的工作。”
兩萬元,有了這兩萬元,青荷就可以在家鄉的村口開上她想要的小餐館,而自己也能完成多年的夢,成為大都市的一員……
小窩里一如既往地酷熱。即使只是六七月的太陽,頂樓的鐵皮小屋也會像個蒸籠。青荷照例在水泥地面上撒上水降溫,然后靈巧地穿過逼仄的走道,將飯菜端到屋里。
向易食不知味地咀嚼著,抬起頭卻看見青荷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緊張地問:“不好吃嗎?”
向易搖頭,他看著青荷被煙火熏得紅彤彤的臉,心里的猶豫一下子就放下了,他決定接受樂耳的條件。
“青荷,我們要跟著程老板去外地接一個工程,要一年的時間,你先回家等著我好嗎?工錢先付,有兩萬元……”
“真的,兩萬元?”青荷的眼睛忽然亮如晨星,可不一會兒又黯淡了下去,“向易,你真的決定了嗎?”
“決定了。”
“那我等你。”
3
婚禮倉促而隆重。樂耳宴請了許多人,親戚、朋友、同事無一落下。向易不知道樂耳到底想怎樣,這不該是隱秘的事嗎?
席間,向易看到了那日所見的中年男子,姓周,身旁坐著一個雍榮華貴的女人。只見周笑容滿面地同周圍的人寒暄,更體貼地為身邊的女人添水加菜。向易再看看樂耳,臉色波平如鏡,似乎周與她并無交集。越是平靜,向易越是難以安神。
看起來平靜的一切在婚宴后立即消散,向易和樂耳剛回到新房,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從貓眼望去,周的臉色再沒有席間的泰然自若,而是那日的怒氣與焦灼。向易回頭看著樂耳,樂耳示意他把門打開。
周進門后,樂耳示意向易坐到她的身邊,并將身體貼得很近,而向易肢體僵硬地把她攬在了懷里。這種感覺,向易分不清是夢還是真。
這樣笨拙的演技,周一眼便識破,兩人四目相對,眼中全是痛苦、嫉恨與不甘,如果樂耳是坦然赴死的幽靈,那么周就是被她長發纏繞一起墜入煉獄的坐騎。
“樂耳……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他哽咽難言。
“10年了,我還有幾個10年,周,這是我愛你的最好方式。”
4
也許因為操辦婚禮過于疲勞,樂耳又一次出現了流產的征兆。醫生要求樂耳完全臥床,并且要求他們搬出剛剛裝修好的新房,新房室內空氣渾濁對母子不利。
樂耳溫順乖巧,不停地點頭。她對腹中未成形的胎兒的貪戀簡直無以復加,她不再吸煙,大口大口地喝著難以下咽的中藥。甚至再不肯下地半步,完全臥床。至于周,樂耳拒絕了他所有的探望和電話。雖然大戲落幕,但向易始終環繞在她身旁,照顧得無微不至,勝似一家人。
他們搬進了樂耳母親家。樂耳沒有食言,向易進了廣告公司,開始學著做平面設計,過上了都市白領的生活。晚上下了班回到家,樂耳的母親通常已經做好了一桌飯菜,他會將樂耳抱出來,三個人圍坐著吃飯,話題總離不開將要出生的寶寶。向易有時候會產生錯覺,仿佛他生來就該是這個家庭的一員,安享著這份歡樂與寧靜。而不是在深山老林間,衣衫襤褸地圍坐在篝火旁扒拉著火中的土豆以果腹;也不是在施工隊的現場繞著刨床揮汗如雨;還包括那座鐵皮小屋,雖然承載著那么多的青春和愛,可那屋的冬天是多么的冷,夏天又是怎樣的酷熱。
向易沉醉在這場夢里,小心翼翼地陪著樂耳,兩人看上去是多么和諧而恩愛。
向易不知道樂耳把自己當成了什么,他只知道她需要他,他不能,也不愿意走。
5
向易給青荷的電話和短信越來越少,終至于無。公司和樂耳,漸漸擠滿了他的心。向易想,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放棄過這樣的夢。現在他就像饑渴已久的困獸,要在新的獵場上馳騁。至于青荷,他想她在家經營著夢想的小餐館,也應滿足,他可以放下一切重生。
這一天下雪了,紛紛揚揚,天地間一片清冷。向易站在酒樓的玻璃幕墻外,任樂耳怎么催促,都不肯動身進去。他忽然間流了淚,輕聲對樂耳說:“樂耳,我要回家了。”
樂耳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眼里的淚,沒多問,便說:“你走吧,再聯系。”
向易走了,在雪花飄灑的道路上踉蹌地走著。他想起剛才看到的青荷,侍應生打扮,被汗浸濕的臉紅撲撲的,生了凍瘡的手端著托盤,穿梭在賓客間。青荷沒走,一直留在這座城市等他。
向易回到鐵皮小屋,掛鎖仍然是原來的一把,向易用鑰匙打開了它。屋里很黑,當燈亮起之后,向易低低嘆了一口氣。東西都在原位上,就像他從不曾離開過。
突然手機響起,有短信。樂耳發來的。
“向易,我知道你看到了青荷。她找過我,知道了所有的事,她說她要賺錢還給我,還說她會等你回家。原諒我的自私,隱瞞了這一切。”
仿佛一個悠長的夢,在北風尖厲的嘯聲中清醒。原來愛情是筋骨相連、血脈相依的,縱然暫時被埋葬,也會有一天破土而出。
向易打開了所有的燈,他想在青荷回來的時候讓她能在漫天的風雪里看到這溫暖的光,告訴她,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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