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瘋狂的維權

張海超是河南一個普通的農民。2004年夏天，他與許多希望改變命運的年輕人一樣，來到鄭州的一家工廠上班。由于從事了多種有害工種，在工作了三年多以后，他病倒了，隨后被多家醫院診斷為塵肺。而他為之打工的企業拒絕提供相關工作資料，他更未獲得治療費用。張海超在多次投訴后終于被批準鑒定，然而，鄭州職業病防治所卻做出“肺結核”的診斷。

為維權求醫，兩年來張海超已債臺高筑，花費近9萬元。為了尋求真相，這位28歲的年輕人毅然跑到鄭大一附院，不顧醫生的勸阻，鐵了心要“開胸驗肺”。

關于這件事，我看了不少報道，也在網上看了視頻。老實的張海超已經成家，妻子為籌錢治病，將3歲的女兒扔給年邁多病的公婆，獨自在外面打工。他家之窮困，只有“凄涼”二字可以形容。塵肺病是比較難治的，據張海超說，和他一同上班的工友已有人相繼死去。且不知他的維權能得到多少經濟上的補償，單說治療，若張海超不能被“診斷”為塵肺病，醫生就不能按塵肺病開處方。即使他四處舉債能籌得到錢，也只能得到治療肺結核的藥物。這或許也是張海超不顧一切要去醫院“開胸驗肺”的動因之一。

果然，胸部一打開，醫生就發現肺上的大量粉塵肉眼可見。結論當然是“塵肺病”。然而，由于無權進行職業病鑒定，鄭大一附院的診斷只能作為參考，最后的“判決”只能由鄭州職防所做出。也就是說，張海超的維權行動還遠來結束。

與此同時，我還讀到了另一則報道，講的是兩年前黑龍江女子代義離奇元亡后，被法醫鑒定為“藥物中毒”。家人不服，認為另有死因，要求復檢，結論仍然如前。家人再告并聯系好了復檢單位，然而，在清點死者器官時，卻發現鑒定器官中至關重要的胃不見了。在三次解剖兩個鑒定報告均認定死者為藥物中毒后，代義的姐姐如張海超一般，做出一個在常人看來極其瘋狂的行為。她先是喝下大量白酒，然后當著警方的面喝下超過妹妹“致死”一倍多的同樣“有毒藥物”，冒死證明妹妹并非死于“藥物中毒”而有他因，她在三天后出院。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行動，代義的家屬至今沒有得到他們渴望的公正。

據說代義的姐姐當眾喝下有毒藥物后，用咬住鉗子、拔掉針頭等決絕的舉動拒絕了醫生為其“洗胃”、“激光排毒”等種種搶救措施。我想，醫生們之所以不再堅持，大概也是因為代義姐姐的一個理由：“如此一來，人家會說是醫院給治好的，藥就白吃了。”這真是令人慨嘆的報道。我無法形容這樣的“故事”帶給人的沖擊。

上世紀80年代，我因為寫了《新星》，更因為《新星》電視劇的熱播，劇中的李向南一度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許多善良百姓也由此以為作者可以手眼通天。那時我住在山西榆次的磚窯洞里，常常早上一打開門，就見門口蹲著三兩個滿臉苦重的人。我把他們讓到家里，聽他們講自己的冤屈。他們希望經由我的“渠道”，找到李向南那樣的好官，使他們得以平冤。我有時確曾幫忙寫寫狀子，但更多的時候是勸他們不打官司，只要還有別的活路，就趕快回家過自己的日子，因為我深知，上訪的路隔山隔海難以翻越，與其傾家蕩產顛沛流離，不如趕快翻過這一頁。

寫下這篇文字時，獲悉張海超已得到職業病防治所的“塵肺病”診斷。在輿論的高度關注下，衛生部乃至更高層已做出決策，將在全國范圍內對職業病進行普查。在欣慰的同時，我也懷著一種更為復雜的心態。張海超的塵肺已到三期，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他的康復將是一個異常艱難的過程。張海超用一種有悖常理的瘋狂舉動，為推動社會進步做出了標志性的貢獻。還有千千萬萬的張海超需要關懷，希望全社會都能關注他們的處境，也期待代義之死能得到公正的鑒定，使死者得以告慰，使生者安心。

一個開明的社會，再不要出現“開胸驗肺”和“以身試藥”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