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星星出小弄堂的過街樓。
過街樓外面是一條大弄堂,這條大弄堂中間叉著幾條小弄堂,小弄堂又向兩邊叉出支弄堂。一排排支弄堂與小弄堂形成綿連不斷的“豐”字。小弄堂的一頭連著大弄堂,另一頭便是蘇州河的水泥河堤。
風從蘇州河面上串巷而來,吹著大字報獵獵作響。初冬的風干冷干冷,吹干了的幾層大字報從板墻上脫開來,卷了角,被風吹著,又敲在板墻上,嘩嘩地響。
這是個大字報的時代,貼在墻上的大字報是神圣的,誰要撕大字報而被人發現的話,會被指為反革命,新的大字報沒地方貼,只有在舊的大字報上一層層糊上去。
傅星星在家剛看完了一冊《續小五義》,《續小五義》的這本書有好幾冊,他看到的是中間一冊。傅星星喜歡看雜書,這個時期學校停課鬧革命,他有的是時間看書。家里沒有書,他去表叔家時借來兩本書,沒有還,就把它們當作自己的,與別人交換書看。社會上在批“四舊”,好多成份不好的人家只想把家里的書清掉,于是那些“四舊”的書在底層流傳開來了。傅星星的兩本書不是好一檔的,換翻譯書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還可以,要換武俠書和《初刻拍案驚奇》一類的黃書就難了,要費很大的口舌。因為此類持書者怕換不回頭。
傅星星本來也覺得翻譯書不好看,特別是人的名字那么長,還分成兩三段,讓人記不住。后來看多了,也看出味道來了,特別是《牛虻》,他看了兩遍,還把有關“瓊瑪”的章節翻看了幾遍。也不是古舊的書就好看,他換到過一本古體詩詞,翻看兩頁就看不下去了,實在沒書看時,又拿出來翻,在心里念著,念啊念的,味道初咂,渾身的感覺變細變綿,軟不拉塌的。當然還是武俠書好看,拿到手里,情節讓人迫不及待地看下去。每次拿到這種豎排繁體的武俠書,傅星星想著要慢慢看,心里規定每天看五十頁,這樣可以看好幾天。但靠在床上一翻開書,便是茶飯不思,非到一口氣看完了。就是這本被人斷成好幾冊中間抽來一冊的《續小五義》,沒頭沒尾的情節,依然看得十分過癮,看完了,滿心遺憾。
傅星星丟下了書,就出門了。他的袖子上套了一只紅衛兵袖套,這是一只嶄新的袖套,是他昨天從班長手里接過來的。紅衛兵運動開展一段時期了,起先人數不多,在班上選優秀學生,后來成批成批的加入了。傅星星也報了名,但一直沒有批準,只有看著戴著紅袖套的學生游行、撒傳單、寫大字報和搞批判。他就不去學校了,在家里換書看。前兩天,他氣乎乎地找到紅衛兵隊長,大聲問自己為什么當不了紅衛兵,是不是以為他家有什么問題?紅衛兵隊長就是以前班里的班長。班長說:你家有什么問題,你父母不都是工人嗎?傅星星馬上說:我父母當然都是工人,我父親是國棉十一廠的工人,我母親是國棉三十一廠的工人。班長就摟著他肩告訴他,沒批他紅衛兵,開始是因為他年齡小一點,個頭也小,后來見他不去學校,以為他想當逍遙派呢。班長又說,你想當紅衛兵,想參加文化革命,革命行動當然要支持。就這么一說,昨天下午班長把紅袖套送到了傅星星家里來。
大弄堂里有幾個孩子在盤球玩。過去傅星星也參與玩過,現在他覺得在這種窄小地方玩球太小兒科了,便快步走向街道。在弄堂玩球,是一個危險游戲,常常會因為球踢破了窗玻璃而引起鄰里吵架。
出了大弄堂到了街上,弄堂里房子遮著太陽,街上鋪滿陽光。這條街不算寬,來往車子不多,只通有一輛七十二路公交車,拐過街角才有站臺,還有的就是前面煤廠的運煤卡車。傅星星的紅袖套在陽光下,顯得紅布如火,黃字鮮亮。前些日,傅星星總在街上看游行的隊伍,一隊隊戴著紅袖套的人喊著口號,舞著旗幟,散著傳單。以前他只是看熱鬧,感覺街面窄得很,街道擠得很。現在他也戴上了紅袖套,感覺街道是那么明亮,胸腔里熱熱的。
傅星星手叉著腰,仰起頭來,朝著太陽,眼簾虛閉著,眼前映著五彩。這時,他仿佛聽到有聲音叫他,聲音很細,如在遙遠處召喚似的。傅星星靜心聽了聽,這里應該不會有人叫他,但那并不熟悉的聲音確實存在過。他想到那是自己內心世界里浮現出來的。
聲音又響了一下,這次他不會疑惑了,他睜大眼去看他面前的街道,街道的兩邊是高低不齊的磚瓦結構的樓房,一般是兩層樓,也有加了閣樓的,露著很有特點的尖頂老虎天窗。
他自然地朝斜對面弄堂口的樓窗看,那里似乎有個女孩的身影,再一看卻空了。以前他每走到街口便會朝那里看,希望看到那個身影。
傅星星移眼看看周圍,想自己也許聽錯了,只是弄堂里的哪一位母親叫小孩。
斜對面弄堂口的街上,站著一位姑娘,正是黃芳,他的同班同學。她朝他笑著。傅星星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明顯感到身體里有血向上涌來。
黃芳穿街朝傅星星走過來,她步子有點不自然,不像是往昔輕快的黃芳。走近了,兩人對了眼,傅星星眼光就避開去,想要說話也不知怎么說。他的神態影響了黃芳。黃芳的臉上也泛出兩片紅暈。
“你就住在樓上……”
“我住在這兒。我知道你住在里面弄堂。”
其實傅星星知道她住在這里。在學校里,這個年齡的女生與男生不說話,誰和誰多說了幾句,就會被旁邊的同學起哄,其實男女同學內心都默默地連著許多關注。傅星星感覺自己是不被女同學關注的,但他在心里卻總在關注著女同學,感覺最多的就是苗條的黃芳。黃芳很文靜。在教室里,她總是安靜地對著書本,課間她也是安靜的在操場上站著,從不奔跑瘋鬧。她的皮膚白晰,使她的形象更添有一份安靜。傅星星放學時曾悄悄地跟過她,發現她就住在他家附近街口的樓上,而她出現在窗口的時候,也總是安靜地坐著,不知面對著書本還是鏡子。
有時他獨自想著她的模樣,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他無法正面對著她看,怕被她或其他同學發現了。他只在心里想著,有一次想到心里難受了,他把自己的名字與她的名字并排寫在一張紙上,并用火燒了,看著紙灰飄到空中去。
現在她就站在了他的面前,要在以前是不可能的。這是運動帶來的變化,運動改變了學校的學生關系。同學本應該是這樣的,傅星星在書里看到的同學關系都是很親近的。再說,他們還是靠得不遠的鄰居。
“我要去學校,有通知去。”
“有通知嗎?我沒有收到啊。”
傅星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隨嘴就說了這么一句。本來想說是參加紅衛兵活動,但馬上想到黃芳早就是紅衛兵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假,既然說出口了,就只有說下去。
“班長通知我的,要組織新的活動。”
有一輛黃魚踏車從他們身邊騎過,他們同步移向路邊。她朝前跨兩步,他是朝后退兩步。有些日子沒見了,她又長高了些,身子顯著了女性的豐滿。過去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胸脯這樣突出,感覺有點不適應,這不合他的想象。她穿著一件藍布衫,藍得發青,傅星星沒來由地發現她像冬妮亞,但書上沒說冬妮亞個子高。傅星星本來是班上最小個子,現在他直著腰挺著胸。和她差不多高。父親說過女孩陰身,顯高。
“有新活動嗎?”
黃芳猶豫了一下,她猶豫的時候,眼光如流星般從一角劃落到另一角。她說她也去。他們就一起往學校去。拐一個直角,前面是一座水泥橋,他們從橋上過,再穿越鐵路線,經過一段環城的中山路到學校,傅星星今天覺得這段路冷清不少,也短了。
學校里很熱鬧,到處都是出出進進戴著紅袖套的學生。靠著校門邊原來的木工棚里,用課桌拼立了一個大高臺,是紅衛兵審訊黑幫的所在。工棚里本來就是暗蒙蒙的,窗上又遮了黑布,聽說有關機密,搞得很神秘。前些日子傅星星偷看一眼,看到戴著紅袖套的學生坐在臺上,下面站著的是低頭彎腰套著黑袖套的老師。
傅星星與黃芳班級的教室里卻是空空的,他們在教室里站了站,就退了出來。
傅星星正想著用什么話來向黃芳解釋,突然一陣人潮涌動,說是三樓的圖書館里有批斗會。許多學生都往三樓跑。不住地有快步向前的人碰撞著黃芳和傅星星。
“我們去不去看?”
黃芳顯得猶豫。傅星星心里想,黃芳就是愛安靜,女人也膽小。
“班長說的活動就是這個吧。”
他們走向樓梯,被人潮涌上樓去。在一樓到二樓的拐彎過道上,人流不動了,三樓口子上舞著好幾面旗,不知在做什么,堵住了不給上。下面的學生還在往上涌。他們被靠墻堵著,她就在他的身后,他整個地擠在她的身前,從背到身體上下都被包圍著極柔綿的感覺。她也一動不動,人潮繼續把他們擠緊著。暖軟的感覺一直擠到他的心胸之中,似乎是一下子,他懂了很多書上看到的描寫,那些描寫他原來只能作猜想。他的思想已變得一塌糊涂,只是順隨著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實在是無可想象的。與他人生十六、七年中的一切完全不同,所有的過去都變得灰暗。像有無數紅火在他身體里上下升騰,火虛化作旗在他的心問飄舞,他想加點勁往后擠,擠向那柔綿,擠向那暖軟,其實只是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在用力,他的身子隨著人潮搖晃,使不出力來。他覺得自己很無恥,無數的紅色激流如血般充入他的血管,充入他的心里,心旌在獵獵舞動,舞動得那么激烈,舞動得那么沉重。他整個身子都在舞動中膨脹著,成長著。每個細胞都在舞動中膨脹著,成長著。他想掙扎,每一掙扎,都往上躥高一尺。就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長大了,是一個成人了,他一下子明白了社會上流傳的低俗的話,與書本上隱晦的知識中深一層的含意。這一刻世界都在他的心里,他覺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到。沒有什么疑惑的,沒有什么彷徨的。
人潮松動往上涌去,堵擠的勁消失了,他還在那柔綿處停留了似乎有一個世紀。他身后的她一定也有感覺,卻依然一動也不動。傅星星緩緩地轉過身去,見她的臉色正映著上面展開來的旗,緋紅緋紅的,眼光像流星似地跳閃著。
傅星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前紅色的光彩在跳躍,這個世界真美好,可以不上課,可以有書看,可以自由自在,可以振臂呼喊,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可以發泄自己的情感,可以和黃芳同行說話,可以有極柔綿暖軟的感覺,一切的壓力都消失了,套個紅袖套,成為國家的主人。真是太好了!
沒想到被批斗的是歷史老師梁豐收。
梁豐收胸前掛著一個牌子,牌上墨汁潦草地寫著她的名字,上面打著紅叉。她的雙臂被人后抬著推押到前面。
在傅星星以往對老師的印象中,梁豐收老師最有威信,只要她走進教室,四周一下子就靜下來。她的衣服總是換著,干凈整齊,女老師當中,只有她穿裙子,色調不是流行的藍灰,而是明快的,卻又是穩重的。她有時會露出點笑,那笑仿佛是含著,顯著高貴的氣質。她講課時的聲調也富有變化,有時仿佛在誦唱古文,有時仿佛在低吟詩句。她偶爾叫一個同學的名字,上臺去回答問題。她會一連問幾個相關的問題,就像讓學生來講解課本。傅星星被叫過一次,在她的身邊,他嗅到一點點的香氣,那是他頭一次知覺到異性,讓他生有敬意的異性感覺。
那次傅星星被叫上臺,一時慌亂,有點前言不搭后語。梁豐收提示他,傅星星反而有點發愣,梁豐收不急不慢地重復著她的提示。說到那是一只鳥,一只三年不飛,三年不鳴的鳥。傅星星想到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成語,只是無法聯系韓非子的書。
似乎只有梁豐收才會那么詳細地形容那只鳥,其實書上并沒有提到那只鳥的形狀聲音。傅星星卻因此記住了那只鳥,并因此記住了演繹這段歷史故事的背景和故事的寓意。也只有梁豐收會在課堂上講到一些其他老師不會講到的東西,而讓人覺得那知識是課內的,而不是課外的。
在課堂上,梁豐收不會為任何事動怒,就是學生再有錯誤,她也總是淡淡地說過,最多略帶點譏諷,她講的課也是學生平時接觸不到的,她將歷史上的高層人物,那些帝王將相、義俠圣人都拉下來了,拉到學生感覺可以對話的高度上。她評點著他們,帶著熟人般的口吻,在她的指點下,任何高貴的歷史人物都是平常的男人,只是做著他必然做的事。卻讓傅星星莫名地聯想到,誰能當她的男人,那一定是高貴的。
傅星星在回找黃芳的時候,緩了前擠的力,就落在了后面。伸頭去張望,看到前面的梁豐收低著頭,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整個臉。只有喊到她名字的時候,傅星星才會想到她就是梁老師。
口號聲里,手臂如旗。前些日子被批斗的都是地富反壞右,還有資本家,傅星星原來覺得梁豐收會與資產階級有關系,沒想到“打倒……”口號連著的是“反革命梁豐收”。她的旁邊還立著一個外單位干部模樣的人。有人正在做批判發言,手提喇叭有點沙沙的變調,聲音激動卻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人群擠著,總有后面擠來的力,在人擠人之中,傅星星覺得腳都站不穩,搖搖晃晃,擠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這擠與剛才的擠,感覺完全不同。黃芳早已不知被擠到哪去了。傅星星踮起腳來看,看到黃芳了,她竟擠到了最前面。傅星星看到她高舉著一條手臂,不知叫了一句什么,她半個側面緋紅緋紅,像剛才一樣似乎沒有退潮。突然她的手迅速垂下來,似乎一瞬間周圍都靜了,只聽到她的手掌打在梁豐收臉上的聲音。因為隔著頭發,聲音不清脆,顯著發悶,梁豐收整個身子晃動了一下,又站穩了。
是黃芳,那確實是黃芳。傅星星只知道班上女生對梁豐收一直是最敬佩的,她上課時她們從來不嘰嘰喳喳的。
傅星星見黃芳落下去的手,一時不知怎么,像是心往下落了一塊,熱動的感覺瞬間頓了一頓。像是黃芳一下子變陌生了,和他感覺中的黃芳不一樣了。他意識到她并沒有錯,她是革命的紅衛兵,激烈地對待敵人沒有錯。他也意識到也許是自己封資修的書看多了。她落掌擊梁豐收的時候,整個身子像是舞動著,飛揚著,同時把傅星星舊時感覺中的某種東西打碎了一片,那感覺是對黃芳的,是對梁豐收的,也許是對所有女性的,破碎感中依然帶著激動。激動是異形的,給他內心的迅速膨脹蒙罩了一點壓抑,更添出一點井噴似的力度。
人群散開了。傅星星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任人流涌得他一晃一晃的。黃芳終于回到身邊,他似乎一直在等著她。黃芳的臉看不到原來的白晰,紅彤彤的,似乎有無數面旗幟在她臉上舞動著。
“千鈞棒戰斗隊主動接收我了……學校中造反精神最足的戰斗隊……他們說看中我的戰斗精神。”
“你動手打梁老師了……”傅星星像是試探似地問。
“我動手打梁……豐收了。”黃芳跟著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她不熟悉了,梳了個短頭發,她怎么變成這種樣子了……我是說,她怎么變成反革命了……其實我就是不知道她……上課提問她一次也沒叫過我……”
傅星星覺得他得到了回答,一切都很正常。黃芳進了革命最堅定的紅衛兵戰斗隊。學校里都傳說這個戰斗隊,挖出的敵人最多,批斗的敵人最多。他和黃芳來學校就是來革命的。
黃芳說她要去參加“千鈞棒”戰斗隊的活動,說完便走了,涌進人流中,步伐沒有一絲游移。傅星星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到他也許錯過了什么,他也要做一個決定,過去他一直是隨著感覺去做事,他的感覺往往是落后的,無立場的,他已是一個大人,到了人生的分水嶺上,以后的所有做法都要有一種自我的意識,自我的判斷,自我的決定。
傅星星來到“中流擊水”戰斗隊。
“中流擊水”戰斗隊的隊部駐在學校原來的大實驗室里,那些實驗用具都雜亂地堆到了房間的一角。房間中,課桌拼成幾張大大的臺子,鋪滿白紙,擱著墨汁,用來寫大字報。與“千鈞棒”戰斗隊不同的,是“中流擊水”戰斗隊的行動偏于理論,最有力量的表現便是大字報,曾在一天一夜中把學校的所有墻上,都貼滿了大字報。大門上寫著馬克思的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傅星星早聽說學校這兩大戰斗隊,聲勢最大的是“千鈞棒”戰斗隊,而理論水平最高、批判的力量最強的是“中流擊水”戰斗隊。黃芳進人了“千鈞棒”戰斗隊,那么傅星星就要參加“中流擊水”戰斗隊。
聽說傅星星想參加“中流擊水”戰斗隊,那位靠近門口正在寫大字報的戴眼鏡的扭頭笑了,他似乎故意地上下看看傅星星。傅星星不由自主地把胸挺了一挺。
“你這么小,初一的吧。”
“我是初三的,我只是個子小……不,什么初一十五的,你的思想不對頭,這里要的是革命,要的是戰斗。對不對?我要和你辯論。”
“和我辯論?”
“革命不分先后,當然也不論大小……你看不起人。這不是革命者的口氣,是資產階級的論調。”
傅星星突然發現,自己很能說,他從來沒有這樣能說過,以前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總是有點結結巴巴的,現在他的才能似乎一下子解放出來了。
傅星星話中說到了革命和資產階級,戴眼鏡的便神情嚴肅起來,站在房間中間的一位細高個,招手讓傅星星過去。
細高個臉色有點蒼白,對著傅星星皺了皺眉,手指捏著在胸前動了動,他的神情和動作像是哪部電影里的革命家。
“好好,思想中的舊傳統必須打倒。你就是我們戰斗隊的新生力量了。”
傅星星心中有一股勁直往上躥,他能做到的。他什么都能做到。今天已是革命的先鋒,將來就是社會的棟梁。他去靠窗的一張課桌前填寫登記冊,管登記的拿出另一只紅衛兵袖套給他,這只紅袖套的布顯薄了些,上面印有“中流擊水戰斗隊”的字樣,傅星星換下原來的紅衛兵袖套交過去,對方手一揮:“你留著吧。”
傅星星想,自己是“中流擊水”戰斗隊的紅衛兵了,并且還是雙重的紅衛兵,再看登記冊,發現他是唯一初中班上的,其他的都是高中年級,特別多的是高二(六)班的,“中流擊水”戰斗隊主要是高二(六)班的一批同學發起的吧。聽說“千鈞棒”戰斗隊最早是高三(一)班組織的。他心里有著歡喜,不過也想到,如果他去要求參加“千鈞棒”戰斗隊,是不是也會批準呢?
太陽快要落山了,實驗室西邊的玻璃窗被晚霞映得一片紅亮。實驗室里擁進來幾個人,那是去參加抄家的戰斗隊員,搬進來一堆厚薄大小不一的書,有幾本舊得發黃。說是抄家的收獲,都是封資修的書。戰斗隊里的人都去拿書看,一個個說:“我來檢查一下。”
“我也來檢查檢查。”傅星星看到書,滿心都是熱熱的。輪到他拿時,只剩了幾本線裝書。他把書拿了過來,見好幾冊線裝書封面上都一色的仿佛用毛筆寫的書名:繪畫本石頭記。他從來沒聽說過古舊書中有這個書名,也就隨便地翻著,一見里面繪著公子小姐圖畫,還有古時的園樓擺設,感覺興奮得緊張起來,一眼掃過去,又看到上面有寶玉與黛玉的字樣,正是他一直想著的書,不由就叫了起來:紅樓夢!這就是《紅樓夢》,多少次夢中也想著要看的書。《紅樓夢》屬于寫男男女女的黃書,他早想借,但借換不到的書。立刻有好幾個人伸頭過來,其它幾冊便被人拿了過去,一冊一冊地散開來。只過了一會兒,細高個就說:“都集中,都集中。這些書要集中的。抄家的書不能隨便拿。”細高個把書都攏起來,看上去就比拿進來時少了不少。想是已經到了人的書包里。細高個只是把線裝書《繪畫本石頭記》的冊數點清了,其它也就不再查問了。細高個把那堆書打了包捆起來,四周看了一眼,實驗室的柜子都是破舊的,柜門開著,里面塞著傳單、筆墨什么的。細高個就站到桌子上去,用桌子架著桌子,爬到房梁上,把那捆書放在那里。舊式的樓房,房梁很寬,像一片閣樓,人可以在上面走上兩步。
細高個低著頭立在房梁上的形象,仿佛不知在傅星星的夢里還是在宿命的記憶中,已經存在過的。
傅星星回家的路上,還在想著,《石頭記》就是《紅樓夢》,他不應該叫出來的。他早就知道,賈寶玉生下來嘴里就含著一塊寶玉嘛。他想到那一疊線裝書,里面的字好像是小楷的毛筆字,豎排的,還有著批注。要是印刷的就好了,一本頭,他就可以悄悄拿回家了。不過要是一本頭的《紅樓夢》,也許他就拿不到手了。線裝本也好,只要能拿到,能看到。他很想回頭去把門撬開來,可是書放得那么高,他只有在桌子上壘桌子,做一回梁上君子。可是,他剛進“中流擊水”戰斗隊。要是被人看到,或者被人查出來,就倒霉了。再說“中流擊水”戰斗隊肯定有人值班的,也許就被值班的人拿走了。明天再去看一看。明天戰斗隊還會有活動吧,黃芳大概也會到學校去,她也是新參加了戰斗隊。她的戰斗會有什么樣的活動?會不會抄家抄到書,她的戰斗隊只管造反批斗,那些人不會要書,黃芳也不會要書的,想到黃芳,他就想了一會兒她的模樣,連想著她給他帶來的感覺。
走到支弄堂的時候,看到他的媽媽站在弄堂口上,看到他說:“你沒帶月亮出去啊?”
月亮是傅星星的弟弟。傅星星說:“我去學校里呢,誰知月亮會到哪兒去逛啊。”
媽媽說:“你快上樓吧,你爸爸找你有事呢。居委會發煤球票,票發到家里,發現少了,我找隔壁居委會方阿姨問了,她幫我去查一查,我等她重新拿過來。要是弄少了,月底就不夠燒了。”
傅星星走回家去。家在一間兩層的磚瓦房里,支弄堂里都是一式的兩層磚瓦房,第二層相當于閣樓間,只是比閣樓間要高一點。小小的兩層樓里用木板隔成好幾間屋子,他家是租的后樓小半間屋子,一個月要交七元錢房租。穿過樓下木板隔出來極小只容一個人走過的小巷,轉到后面去,靠著后門有一個木樓梯,上樓去,開北窗的七個多平方的房間就是他的家,四個人住著。房里只放著兩張床與一個柜子,柜角放一只馬桶。插在柜與床之間是一張活動桌,吃飯的時候展開來架在兩張床上面。家里申請公房有好幾年了。總聽房管所說,分配公房是可以的,但比他家平均面積小的還有人家。聽說現在已經分到了人均一點六個平方,而他家是人均一點八個平方。他們家為什么不早租一個更小的房間呢?可是再小一點還能住得下去嗎?
父親患高血壓,病休在家,正坐在床上,看到傅星星便招手讓他過去。傅星星在兩張床中間的小凳上坐下。父親從練習簿中撕下一張紙來,又拿過一本書墊在底下,放在床沿邊,讓傅星星寫旁證材料。父親在老家鄉村時,做過一段時間的農會工作,搞土改斗地主,國民黨部隊來了,抓他打了一頓,放出來后,在鄉里待不住,才跑到城里來。這天,家鄉縣里有外調的人來,勒令他交待與另一位農會干部當叛徒的事,那位農會干部如今在縣城的中學工作,解放初期就因政治問題牽出了歷史問題,他是和傅星星父親一起被國民黨部隊抓過,現今運動之中,紅衛兵找出舊檔案,少不了要進行批斗,為了繼續深挖,外調到傅星星父親這兒來,并說傅星星父親不老實,要把他押到老家去,兩個叛徒一起斗。
父親參加農會活動十幾個月的事,被查了十幾年了。父親老是說他沒有跟著部隊北撤而留守下來是一個錯誤,要不現在就是干部了,不會老是被查,也不會住在這么小的房子里。
傅星星一邊聽著父親說一邊寫著。心里想,這些事千萬不能讓學校知道,特別不能讓“中流擊水”戰斗隊知道,一旦傳出去,他的紅袖套會被收去,也許他也會被批斗吧。墊在紙下的一本書是舊語文課本,書角上到處畫著無意義的黑線條,書旁的床單上也有著墨水漬,黑污污的一片片,就像父親過去的事,亂亂的,一片黑污跡,誰能弄得清?
父親說的,都是多少年的申訴材料中寫慣了的。傅星星寫著寫著,便想到,那些抄家來的書,恐怕等他一走,那些戰斗隊的高年級隊員就把書分了。他應該留在那里的,也許可以拿到一本書。……線裝書里面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情節,肯定比其它的書要好看,要不它會是中國四大名著之首么?……戰斗隊去抄家,他也跟著去,抄到一個年齡大的老師家里,那兒的書真多,整個一間房子里都是書…一他揀最好看的武俠書和神話書還有黃書靠胸捧在手里,想著怎么把它們拿回家。書一本一本的,怎么也拿不完。都堆在了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