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八成新的突擊步槍,彈藥兜里整整齊齊插著四顆簇新的手榴彈;細長的藍布口袋里鼓鼓囊囊裝著大米,打著補丁的帆布背包里塞著蚊帳。沒有膠鞋,赤裸的雙腳上套著平底人字拖。撩開上衣,胳膊、后背和胸口布滿昆蟲叮咬的傷口。在登革熱和瘧疾橫行的熱帶雨林里生活和戰斗,好蚊帳遠比防彈背心重要得多。
這樣一身行頭,是24歲的克欽獨立軍士官生費利克斯(他在國外念過大學,所以會有這樣的英文名字)的標準裝備。接到總動員的命令之后,他和其他獨立軍預備役戰士一樣,迅速來到指定地點集結。“我心里其實特別緊張”,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說道,“但是我有責任履行自己應盡的義務”。
今年8月,緬甸北部突然爆發的緊張局勢,把費利克斯和他的戰友召集到一起。早些時候,緬甸四支擁有武裝力量、在特區享有高度自治權的政治派別——克欽獨立軍、佤邦聯盟軍、東撣邦軍和果敢同盟軍結成“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政治同盟。8月,緬甸政府軍突然向果敢同盟軍發動進攻,敲山震虎的“蝴蝶效應”讓果敢其他三個盟友的心頭頓生巨大的問號:中央政府的軍事打擊,到底會不會擴大到自己的頭上?果敢被解決掉之后,誰最有可能成為中央政府下一個“開刀”的對象?
8月,亂起果敢
老街,緬甸撣邦第一特區首府,距離昆明800公里,與云南省鎮康縣的南傘口岸之間,只隔著一條不寬的河流。跨出“國門”,“門”外經營博彩業的商店一間連著一間。紅火的交易中,當地的硬通貨——人民幣像流水一樣在商人手中淌進淌出。離開口岸,經過一段荊棘叢生的荒地,前面不遠就是老街。廣告路牌清一色使用中文書寫,迎面走過的當地土著,差不多全是漢人裝束;許多人開口講話,竟是濃濃的云南口音。在當地,由地方達人出資興建的學校“即使放到云南省的地方上,設施也算可以”。在教室里,學生認真地翻開中國教育部頒布的標準版小學教材,朗朗書聲飄出窗外——個初到果敢的中國人,幾乎懷疑自己還停留在云南省的某個城鎮。
1897年清朝把它割讓給英國之前,果敢的確是中國的領土,這里最早的居民,原是南明覆滅以后追隨永歷皇帝流亡到此的明朝遺民。直到今年8月,果敢特區的最高領袖,仍是具有華族血統的彭家聲。大約60年前,被解放軍擊敗的國民黨93師殘部潰逃到果敢,喘息甫定便動手開辦“果敢軍事學校”,大約心里還想著“反攻大陸”。于是,15歲的彭家聲成為首批22名學員中的一個,畢業后獲得少尉“軍銜”。雖說是殘兵敗將,軍事學校的教員卻是黃埔系的正牌畢業生,他們傳授給學員的現代軍事技術和叢林作戰的寶貴經驗,變成彭家聲后來拉隊伍打天下的本錢。
1989年,長期從事鴉片‘生意的彭家聲洗心革面,響應中央政府的民族和解政策,提出禁毒口號,自己也在談判中為果敢爭取到“撣邦第一特區”的政治地位。從此,承認中央政府但仍擁有獨立武裝和高度自治權的“果敢模式”,成為緬甸政府解決國內其他民族武裝的重要途徑;彭家聲則在后來的內部爭斗中幾起幾落,到1995年才算坐穩“果敢王”的交椅,成為特區主席;從那時起,果敢也漸漸走上一條比較正常的經濟發展道路。2003年,一個中國記者看到,搞建筑的中國老板在果敢隨處可見,被戰火數度夷為平地的老街已經“小樓林立”,街道寬敞布局合理,遠遠望去頗有點“深圳風貌”。一本當地印制的“投資指南”宣稱:果敢地區的閑散人民幣已經“多達數百億”。
然而,繁華的表面無法掩飾彭家聲與中央政府的矛盾。1989年簽署的自治協議今年到期;十多年前趁著果敢內部權力爭斗的機會,緬甸政府軍第一次越過薩爾溫江進駐果敢特區,控制了特區所有制高點。失去自治協議的保護傘,仰視居高臨下的政府軍,彭家聲的果敢同盟軍更像一支維持地方治安的保安隊,隨時都有出局的危險。
8月7日,緬甸政府軍在“未經特區允許”的情況下,以“窩藏毒品”為由對當地一家槍械工廠進行突然搜查,結果與聞訊趕到的果敢同盟軍發生對峙。8月8日,上百名政府軍馳援果敢,當帥氣氛開始變得緊張。數天之后,緬甸東北軍區最高長官邀請彭家聲和他的同盟軍高級將領前往臘戍,彭家聲在老街按兵不動,更大規模的沖突一觸即發。
籠罩在果敢上空的戰爭陰云讓當地人心慌意亂。自從軍事對峙開始,首府老街人去屋空,家家大門緊閉,往日繁華恍然如夢。在中緬邊境,國境線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尋求避難的隊伍最長時排到9公里。南傘一家旅館的老板搖著頭說:“我有十多年沒有看見這樣的場面了。”突如其來的邊民避難潮反而讓南傘“搶先”進入“戰備狀態”,逃出來的中國商人被轉回內地,果敢人則被集中安置,當地廢棄不用的老屋,蓋到半截的房子都被征用,成為避難者的臨時住所。最初的忙亂與緊張過去之后,無事可做的難民開始湊到一起聊天。從邊境線的那一邊兒,槍炮聲零星傳來,偶爾,還能看到界河對面政府軍和果敢同盟軍交戰的場面。來自內線的消息說,彭家聲仍在緬甸境內“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指揮戰斗”。
中央政府: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
攤開一張緬甸地圖,地理學家看到的是一只翹腳站立在安達曼海北岸的美麗“鸚鵡”,伊洛瓦底江就像這只鸚鵡的脊椎。但是在歷史學家的眼里,當代的緬甸版圖猶如一幅“色彩斑斕的地毯”,隨著政治勢力的消長而變換顏色。
130多個少數民族,是五顏六色的緬甸政治拼圖的創作者。緬甸5700多萬人口中,除去65%的緬族,剩下全部是少數民族。緬族主要生活在伊洛瓦底江的河谷平原,圍繞河谷地帶的深山密林就是少數民族世代生活的家園。假如我們在地圖上把緬甸少數民族聚居區涂成同一種顏色,那么緬族聚居的伊洛瓦底江河谷便被包裹在一塊巨大的由少數民族組成的“馬蹄鐵”里。1948年緬幻脫離英國獲得獨立,中央政府以允許地方自治為條件換得少數民族的承認和擁戴,但是這個國家的民族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1989年,包括果敢同盟軍在內的17支民族武裝先后和中央政府簽署和平協議,他們中的12支在自己轄區成立擁有高度自治權的“特區”。不過,設立特區的辦法畢竟是權宜之計,任何一個中央政府都希望對地方如臂使指,讓自己的政令在全國流轉自如。大概從特區成立的那天起,中央政府已經憧憬建立一個“強大而統一”的緬甸。
2003年,執政的“國家和平與發展委員會”提出恢復民主制度、贏取國際社會信任的“七點路線圖”計劃,外交部長直截了當地指出,沒有一個統一的國家,緬甸“將永遠得不到和平與穩定”。換句話說,_-一個走上正常軌道的緬甸,必然是一個以中央政府為主導的統一國家。這樣的宣言,讓早已習慣占山為王的緬甸各大少數民族心生警惕。2010年,共分七步走的路線圖將走到第五步——以新憲法(草案已于去年5月在全民公決中通過)為基礎進行“自由且公平的”大選。到了那個時候,是放下武裝回歸中央政府,還是冒著打內戰的風險繼續擁兵自立,成為擁有5000支槍的克欽獨立軍、擁有6000到1萬支槍的撣邦南方軍、擁有2.5萬支槍的佤邦聯盟軍、擁有1.2萬支槍的克欽民族解放軍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民族武裝必須做出的選擇。
即使拋開政治原因,豐富的自然資源也早讓中央政府心癢難耐。在少數民族控制的深山密林中,蘊藏著價格不菲的柚木、不盡的水力資源,還有驅動國家發展必不可缺的石油和天然氣。然而,特區只是緬甸民族問題的緩沖劑,“馬蹄鐵”覆蓋下的絕大多數地區,中央政府既無法染指,小規模沖突又經常露頭……不知把多少美好的開發計劃變成紙上談兵。在西部的若開邦,一項由外國投資建設的石油和天然氣管道工程早就畫好圖紙,但是當地動蕩的局勢讓這項工程無限期擱淺。
明白了這些,也許就可以給最近發生在果敢特區的軍事沖突,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少數民族:槍桿子就是硬道理
8月的最后一天,緬甸國家電臺宣布,果敢地區局勢“已經恢復正常”。在中央政府的領導下,新成立的果敢地區臨時領導委員會開始處理當地事務。9月,人們看到果敢特區的確名存實亡。緬甸中央政府派出的電信、金融、教育、衛生工作小組,一支接一支抵達昔日的獨立王國,在他們勤奮的工作中,果敢過去的影子正在一點點剝蝕。
綠底白字、以中文“果”字打頭,后面緊跟一連串阿拉伯數字的果敢特區汽車牌照,率先換了模樣。新牌照取消了漢字,顏色和式樣也換成全國通用的普通牌照,一個來自仰光的知情者說:“看來政府對果敢的統一,要從車牌做起。”其實他說錯了,果敢的變化是從漢字開始的。自從彭家聲和他的果敢同盟軍撤出老街,市政府和第一特區財政廳的漢字牌匾,馬上就被政府軍換成了純緬文。看到這些,仍然滯留在老街觀望風聲的中國商人心里不免嘀咕:自家小鋪的漢字招牌,不知道還能再掛多久?
過去的果敢,是一個和中國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商業口岸,處處散發著來自中國的影響。這里的電力系統,由中國拉線供應;這里的電話,和云南臨滄地區共享一個區號;人們存錢,習慣到中國銀行在當地開設的分支機構辦理;走在大街上,漢語更是大家做生意、拉家常的通用語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身著緬甸政府電信制服的工人出現在老街街頭,估計過不了多久,這里的電話就要更換成緬甸的區號。9月25日,一張告示讓所有留在果敢的中國商人慌亂,緬甸政府宣布:當地持有邊境出入證的中國公民,在果敢只能繼續停留15天,過后必須離境重新辦理;手中沒有合法證件的中國人,必須在三天之內離開果敢,否則“后果自負”。
走,還是留,中國商人舉棋不定。8月爆發的軍事沖突,已經讓許多人大虧血本。店鋪被搶,汽車不知去向,一個在果敢經商多年的中國商人,數天之中損失就超過于100多萬人民幣。在炮火聲中,一些中國商人把帶不走的東西一股腦甩了出去,可謂血本無歸。更多的人舍不得放手打拼多年的產業,只好靜觀變化。
果敢地區風云突變,讓其他仍然“茍活的”特區兔死狐悲。
今年4月,中央政府邀請擁兵自重的17個特區參加明年大選,已經把它們逼到進退兩難的絕境。不參加大選,實在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可是參加大選就意味著放下武裝,在一個篤信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地方,沒有人敢輕易做出這樣的決定。
彼此缺乏信任,應該是造成僵局的重要原因。少數民族擔心大選只是掛羊頭賣狗肉的一道幌子,真實目的是讓自己繳械投降,臣服于中央政府。他們看到,在發展經濟的口號下,許多生活在伊洛瓦底江河谷兩側的少數民族已經離開祖傳的土地集體遷出,可是移民后的生活并不像事先宣傳的那樣幸福美好,很多人被迫再次遷徙,甚至逃到泰國、孟加拉國和馬來西亞,在難民營的窩棚里痛苦掙扎。
信仰上的差異,也讓少數民族對執政的緬族在心理上保持距離。緬族信奉佛教,克欽、撣和大多數克倫族信奉基督教,羅興亞人則是虔誠的穆斯林。十多年來,大量羅興亞人流亡到鄰國,聲稱受到中央政府的民族和宗教歧視。他們的聲音,讓其他民族加重戒心的同時,又引起國際勞工組織等多家國際機構的高度重視,再加上緬甸軍人執政的現實,于是在一些國際機構的人權狀況評級體系中,緬甸的分數一直敬陪末座。
面對中央政府的勃勃雄心,“拖”字訣雖然無奈,卻能替舉棋不定的少數民族武裝爭取時間摸清局勢。許多武裝力量一面和中央政府進行試探性接觸,一面暗中備戰,“為局勢做最后的準備”。勢力雄厚的佤邦聯盟軍一面加緊征兵和軍事訓練,一面更換新的公文用紙,“緬甸聯邦佤邦特別自治區政府”的公文抬頭仿佛暗中刺探中央政府敏感神經,看它是不是愿意繼續隱忍自己的特殊地位。
中央政府其實早就胸有成竹。最近幾年,特區周邊地區,政府重兵云集。論裝備,有76毫米和105毫米火炮等重型裝備,對付少數民族的步槍和手榴彈綽綽有余;論戰斗力,有素稱精銳的緬軍第66和第88輕步兵團和特種部隊枕戈待旦——要打,中央政府心里并不害怕。
假若要和,中央政府也替特區做好規劃。控制緬甸東部克倫邦和孟邦部分地區的“民主克倫佛教軍”,是目前惟一一個接受政府和解建議、自愿放棄自治特權的少數民族武裝,政府答應他們可以換一身軍裝,由過去的“保境安民”變成今天的“維持邊境治安”。在過去的控制區,新成立的“邊防警衛隊”擁有極大的經濟特權,邊貿口岸的關稅由他們征收,在地區運輸、木材交易和其他生意上繼續擁有特許經營權。
入夜,克欽獨立軍的營地,費利克斯和他的同伴結束一天訓練,團團圍坐在火堆邊。早在殖民地時期,這些年輕人的祖父一輩就以驍勇善戰、頑強不屈聞名全緬。一個多世紀之后,當年在叢林里與殖民者耐心周旋的游擊隊員的克欽族后代們,扛槍打仗絕不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果敢剛剛發生的一切,讓許多戰士不再猶豫自己的選擇。能講一口流利英語,又在外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費利克斯告訴《時代》周刊的記者,他是自愿回來的:“在國外,有人說和政府談判才是我們惟一的出路。但是我卻認為,用這樣的辦法根本換不回真正的和平。”在17個特區里,果敢是軍事力量最薄弱的一環,已被逼上絕境的其他少數民族武裝,會不會鋌而走險選擇內戰呢?緬甸,這個蘊藏著豐富資源,地理位置極其重要,面積僅次于印尼的東南亞第二大國,什么時候才能走上真正的發展之路?這份答卷,需要130多個民族共同填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