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的詩（７首）

島民謠

作為沒落家族的長孫，你是令人恐慌的

病。比如過期雜志，比如廢紙簍。

比如漏氣的帆布，往往縫滿肩并肩的東南季風。

盤雜的家譜上難以描繪，你沿路逃亡的

曲線。剩下的夏天的日子，你住長江尾，用無效的證件

捕魚。沾滿水汽的衣袖，挽起一片多氧的沼澤。

你是個空心人，一個缺少安慰的洞。

整日與神鬼為伍，仿佛是

在祠堂。徹夜長談的煙斗，裝滿土煙絲，

罌粟，祖宗牌，死亡和候鳥遷徙

的規律。撥開山頂上的錦旗，你能望盡湖心

垂著頭的野鴨子，緩慢地

劃向落日，仿佛結束了一場過激的游戲。

“江水和族人們都誤解了，我只愿獨自受苦?！?/p>

作為山寨的新任賊王，你烏發碧眼，

喉嚨沙啞，額頭的青痣，被小魚輕輕的啄食。

那支常出沒史書的水軍，已消失于漫長委屈的海岸線，

惟今只剩下一片疲憊的盔甲。春天再次下墜的

晚上，膚色紅潤的不是鐵匠的女兒，是你狹隘的國土。

2008.4.6

犀牛書店紀事

計程車，奔馳在南郊，像一幅漢語的巨幅暮景。

形形色色的廣告牌和鐵欄桿，關于城市

底色的異議，不過是一場非必需的日常摩擦。

連貫的街景未曾停滯，洶涌，帶著

車輪紊亂的節奏，向著西南方向的書店地帶翻滾。

你挽留暮色，偏偏只在題款處，重重地拓出了幾畝污水

處理池，它使四月十一號的南郊，無法絕塵。

多么意外的景色，像紛紛下落的春天。

水，一度成為漆黑的借口，不痛不癢地詆毀你

像一種錯雜的句式。鄰座的友人謹慎地

提醒你，為何大片的本地農田，充斥著大批的外省人

耕作的身影，和比螞蟻多，比螞蟻小的煩惱。

你嘴巴邊沿上，沾著產自市區的面包屑和朦朧派的灰紙漿。

所有的紙上應開滿梨花，一座湖水寄身于

花瓣，要花費掉幾只知更鳥和幾克不眠的蛙鳴。

“透明的茶壺里，漂浮著沒有底牌的啞謎，

歧義，長篇小說和浸濕的臺布，都不是致命的語病。”

你在燈光中擱淺，像鯧鳊魚游進細胡同的深處。

無法轉身，吃不到詩歌腋窩處的藍藻，

水葫蘆，像一位未被注明，尚且饑餓的日報實習生，

他手里擱置著郊區，一碗無法端平的積水。

2008.4.19

中醫院

中醫院，駐扎著被誤讀的占卜師，江湖郎中

被讖語綁架，被迫用簡體字謄抄的秘方，在專家門診的

辦公桌上，撒網，捕幾條內分泌失調的魚。

掛號，排著山羊胡子形狀的隊伍，愈到末端愈狹窄。

過道里的白熾燈瞇著眼，實習護士一樣地袖手

旁觀。望聞，把潮汐般的脈搏，問切。

用新式的癥狀和病例卡，填充舊醫書上的

缺頁，為什么總是少之又少。老中醫嘆道：

“少吃酒，在陳叔寶自殺的枯井邊上，拔九錢干青苔

攪拌于這貼藥，一日一劑。你的妻子

必在半月之內再度懷上蓮花胎，信不信由你。”

鬧市區的邊緣，雙行道擠成單行道。進出醫院的

車子配著珍禽猛獸的名號和皮毛，這

是否也是一個絕世的偏方。昂貴的，廉價的

植物被切斷，搗碎。穿白大褂的配藥師熟練的

把病情分類打包：“吃中藥就象乘降落傘，

你無法預計，究竟會在哪部醫書的山頂上痊愈?！?/p>

2008.4.20

大衣箱

她嘗試著減速。混入緩慢的人群，仿佛暗示她已步入

中年的末端。卷尺般的日常生活，不必涉及

花腔，打擊樂和傷寒令。文革后聞名鄉里的

戲子和紅臉潤面的弱女子，面對鏡子端詳，深呼吸，潤嗓子。

她說話時愛拖著長長的唱腔，把耳環戴在蘭花指上。

穿彩衣，化淡妝，從連篇的臺詞中捕捉愛情

的字眼和七十年代末肺活量。群樂徽是一個徽戲

戲班的舊稱，一度流連安慶府的石牌、樅陽、桐城等地。

結婚前，她演出的舊劇照已被上座率打磨得看不清

輪廓。婚后，它被用作記載相夫教子二十載的復雜情緒的

底稿。

零四年至今，她在離歙縣千里有余的上海，靠雙手

教誨溫順的兒子讀書和幻想，只是在每個星期六共進晚餐。

“結束中年的總結陳詞，該選擇什么樣的

主題和口吻，才不至于顯得遲暮。

臨近五十歲的周末，不適宜再去郊外。松開風箏的

花臉吧，請把那些散布于郊野的紅紅綠綠的感傷

全都派遣一滴雨水郵寄給我?！彼詈笠粋€字的

吐詞極為迅速，她不愿拖沓著花旦

的尾音，像晚禮服般雍容和合乎時宜。若是慢下來，

她迫切需要潛入一場舊夢，追尋一個偏移的

少女。在半夜，打開被裝滿戲服的大衣箱：

褶子，龍鳳帔，云肩，媒旦衣，如暮春的梧桐一般新艷。

2008.4.27

中醫院觀察報告

你混跡于中醫院，附近的破舊寫字樓。

一個靜坐在角落觀察者，仍然沒有練習自殺的權限。

“中醫院，像艘破舊的客輪。”這能否被評為

一個三級乙等的比喻，取決于中醫院能否被一座醫學院

兼并，來做臨床試驗的支撐點。來自省城

中醫學院的?？埔娏暽?，仍然算不上合格的舵手。

她愈覺失望，驚慌失措中，把謄抄醫德論文紙

幾經折疊，當作抒寫懺悔錄最前沿陣地：

“女醫師們的口紅鮮亮，臉上卻貼著教科書般的

冷煞。白大褂，潔白并且透明，后輩上什么字

也沒寫，卻被幾代的小學生精準地誤解為

救死扶傷的象征?！本茸o車頂的大喇叭，響得

急促又模糊，比酒桌上的推杯換盞，往來地更加頻繁。

它，不斷從你耳根轟然駛過，像一個多年前溺水

身亡的人，他的身子骨因為蘸滿河水而變得沉重。

“死亡的，僅僅是你作為植物的那部分。”

另一部分，是由木頭拼接成的病人，他們在等待機會

乘上身體內的云梯，用白頭翁、當歸、車前子，

痛苦異常地，矯正著青春的無度?，F在，

他們需要把自己徹底掏清空和清理，倒出

一些有毒的渣子?！安∪?，都戴著貓的臉，被疾病驅趕，

躲在醫院，無非是尋找來自植物微弱的庇護?！?/p>

病床上的人，一批一批地被置換掉，像旅游指南

年年重版。舊版的，要么被當作廢紙，要么

像一張死亡通知書一樣，被年邁的父母小心翼翼地珍藏。

2008.5.26

木頭人

火已熄滅。木頭人漆黑的胸口，積滿

灰燼。木紋和木射線，在灰燼中得以統一。

誰是毛櫸，誰又是梧桐。誰的軀干，

藏著畫布上的魚群。誰混淆了青春的數列，扮演盜木

取火的自焚者，于一夜之間消失。甲乙

丙丁，排列成迷魂陣，阻止你。

“最后一枚春日，相距甚近，陌生人反向移游

所以愈走愈遠?！蹦悛毑酱┰?，一座凌晨的南方城市

沒有獲得不被薄暮籠罩的豁免權。

迷失和詛咒，是詩人的屬性。檀香木匣，像女人

用肉為你劈開的棺木。你戴著發霉的面具，沿著裙擺

對坐，對飲，交換毒液和冰冷，危險的游戲。

火已熄滅。你，被冷包裹。漆黑，不是誰的過錯

請派遣一只蚊子，暗中示意我，春日已離我而去。

2008.6.8

敘述

你是個戴面具的人。

九一年的盛夏，正值換牙期。

發著低燒，一座木橋在洪水中骨折。

移位的程度，參差不齊。河水像一群野馬。

漫過青石街，門檻，木舟裝著不能傾覆的欲望。

漂浮物，包括圓木和西瓜。像生活由很多面鏡子組成。

一群輪守堤壩的人，患同樣的病，去了下游的地方再也沒

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