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進士行卷的興衰及啟示

摘 要： 行卷作為唐代進士科的特有現象，在唐代盛極一時，然而到了宋代卻衰亡了。行卷的出現適應了唐代統治者拓寬人才評價標準的需求，但其滋生出的弊病也導致了它的衰亡。本文通過論述行卷興衰，試分析其對當下的啟示。

關鍵詞： 行卷 興衰 啟示

行卷作為唐代進士科的特有現象，近年來日益被學者關注。上世紀80年代程千帆先生的《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一書第一次系統地研究了行卷現象，傅璇琮先生在其《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又對相關問題進行了補充，而后亦時有學者論及行卷。但縱觀現有成果，前人對于行卷興衰及啟示分析不夠，故本文擬從此處著筆。

關于“行卷”一詞，《辭海》解釋說：“唐代應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卷軸，投送朝中貴顯，稱為‘行卷’。”［１］這個解釋雖簡明扼要，但不免難窺全貌。程千帆曾給行卷下過更為詳盡的定義，即：“所謂行卷，就是應試的舉子將自己的文學創作加以編輯，寫成卷軸，在考試以前送呈當時在社會上、政治上和文壇上有地位的人，請求他們向主司即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推薦，從而增加自己及第的希望的一種手段。”［２］可見，行卷就是應試舉子為科舉及第而將習作佳品獻于公卿名流，以期得到推薦的一種手段。行卷盛于唐而亡于宋，其興衰值得我們仔細分析。

一、行卷之興起

（一）行卷興起之背景

1.行卷興起的習俗與制度背景

（1）行卷是對古人以文會友以求知己、排解郁悶等習俗的沿襲。我國文人自古就有借詞賦散文求知己、排解胸中郁悶的習俗，到了唐代，便從消極的牢騷文發展成行卷。程千帆評論說：“將自己的作品送請有地位、有學問的人看，希望得到他們的揄揚或教益，這也原是古已有之的。不過到了唐代，文士們更利用了這種辦法來為爭取進士登第服務。”［３］可見，正是這種古已有之的習俗在科舉制度下衍生出了行卷。

（2）行卷是對“公薦”制度的沿襲。科舉制出現以前，人才選拔一直采用由下向上保薦人才的“公薦”制度，其特點是由政府選聘專人評選人才，考生通過評審的舉薦才能及第。同樣，唐代也允許舉子行卷公卿以求推薦，考官亦會參照公卿的舉薦取士。當時甚至有一種“通榜”現象，即主考官在考試之前聽取社會名流對于各考生德行的評價，將其做成“榜單”，作為錄取時的參考。既然榜單在考試之前就已決定，那么考試之前的行卷就變得既自然又重要了。可見，科舉制雖是對察舉制等“公薦”制度的否定，但在唐代并不徹底，仍有“公薦”的影子，行卷正是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

2.科舉名額限制與行卷興起

（1）鄉貢名額的有限性促進了行卷的興起。據《通典》載：“大唐貢士之法多循隋制。上郡歲三人，中郡二人，下郡一人。”［４］可知州郡每年鄉貢人數是有限制的，只有獲得文解才能參加考試。所以，士子很自然會行卷于州府長官以自薦，據王勛成考證其實行卷最初正是由此衍變而來。［５］

（2）進士科中舉人數的有限性進一步促進了行卷的興起。《唐摭言》載：“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以致歲貢常不減八九百人。”［６］唐代貢舉雖科目繁多，但以進士科為重，故應考者甚多。筆者據《登科記考》統計，唐代有26年因“米貴”、災荒等原因不貢舉，減去脫佚中舉人數的3年，終唐289年的進士總數為6465人，平均每年中舉約25人。按歲貢八九百人計算，每年的中舉率只有百分之一二，更何況時有近兩千人應考了。所以，龐大的應舉人數與有限的中舉人數之間的矛盾使得已經獲得文解的鄉貢只能再次闈外行卷以擴大及第的把握。綜上可見，鄉貢人數與中舉人數的雙重有限性，促進了行卷興起與發展。

（二）行卷興起之直接原因

唐代進士考試，形式上不采取糊名、鎖院等措施，這是行卷興起的直接原因。科舉始于隋，但隋較短，至唐仍可謂其發展初期，形式未為完善，雖偶有糊名等法，但未成慣例。據劉海峰考證，唐初進士科考試并未采用糊名之法，［７］而鎖院之法也是宋代以后才有的。由于不糊名，考官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考生的姓名，這就使考生闈外行卷成為可能；由于不鎖院，誰為主司也不是秘密，這就使舉子直接向主司行卷抑或向公卿名流行卷再由其向主司推薦成為可能。可見，正是唐代進士考試形式上不糊名、鎖院，直接促成了行卷的興起。

二、行卷之衰亡

行卷雖在唐代極為盛行，但其兩處致命的弊病卻導致了它的衰亡。

（一）人才選拔上

行卷缺乏統一的標準和有效的監督，時有出現“對人不對文”和假人之文行卷的現象，有礙取士的公平與公正。由于行卷本身缺乏統一的標準，舉子到后來竟“對人不對文”，一味地依從行卷對象的喜好來選擇行卷的內容與文體。比如韓愈文學水平、政治地位皆居前位，向其行卷的舉子甚多。韓愈好古文為眾人所知，故凡向韓愈行卷的舉子皆撰寫古文以投其所好，韓愈也極力推薦他們，世人稱因其推薦而及第者為“韓門弟子”。［８］另外，由于對行卷本身缺乏有效的監督，對行卷的真實性無法鑒別，假人之文行卷之事屢屢發生。如《唐語林》載，盧鈞守衢州時，有舉子向其行卷。盧鈞仔細一看，竟是自己的舊作。質問之下，舉子才說出是街上買來的。［９］假人文章行卷之丑態可見一斑。

（二）政治上

行卷易于助生朋黨，危害中央集權。呂思勉曾說：“科舉之善，在能破朋黨之私。”［１０］然而唐代科舉并未擺脫朋黨問題。據《唐摭言》載：在稱呼上，舉子稱主考官為“座主”，而主考官稱及第者為“門生”。［１１］同時，由于及第者多視行卷對象及考官為知遇恩人，力圖日后報答；加之宦海浮沉難測，為官者皆互相拉攏，于是朝中便形成了以“座主”與“門生”等關系為基礎的利益集團，發展到后來演變為“朋黨”，不僅導致取士不公，更危害到了中央集權，《文獻通考》評價其為“受命公朝，拜恩私事”。而行卷正是形成這些關系的途徑之一。

科舉制較察舉制之進步，在于它“對文不對人”，即以考卷而非出身論英雄，這是邁向考試公平的一大步；舉子選擇行卷內容本無可厚非，但一味地為討好公卿而行卷，這實際上已經背離了考查舉子平時水平的本意。行卷“對人不對文”只是第一環，可想而知下一步將是考官取士“以人不以文”。“韓門弟子”的及第隱含著對非“韓門弟子”的排擠，這顯然是取士不公平；而假人之文行卷就更談不上公正了。同時，由于助生朋黨而危害到中央集權更是統治者所不能容忍的。鑒于此，宋代統治者從廢除“公薦”入手，禁止考官與考生間的利益關系，后又通過創立殿試等制度改革科舉，將選士大權握在手中，從而加強了中央集權。這不但鏟除了舉子徇私報恩的基礎，實際上更鏟除了行卷存在的基礎。于是，興盛唐代兩百余年的行卷在宋代慢慢衰亡了。

三、行卷之啟示

行卷作為科舉制發展初期的特有現象，產生于人才選拔制度由察舉制向科舉制過渡、考試規模不斷擴大的背景下，就其盛行之廣、時間之長，充分說明其適應了當時拓寬評價標準的要求。《舊唐書·韋陟傳》載：“曩者，有司取與，皆以一場之善登其科目，不盡其才。陟先責舊文，仍令舉人自通所工詩筆，先試一日，知其所長，然后依常式考核，片善無遺，美聲盈路。”唐代進士科主要考律詩，試題主觀性大，舉子不易在短時間內發揮實力，考官亦很難一卷論英雄。行卷的主流文體是律詩，與進士科考試的文體一致，［１２］可以作為輔助評價手段易增加評價的信度和效度，為人才選拔提供更多的依據，這是行卷的優點所在。同時，行卷也激發出了許多優秀作品，如耳熟能詳的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賦得古原草送別》）和聶夷中的“鋤禾日當午”（《詠田詩》）都是當年用來行卷的作品。但是行卷本身致命的弊病決定其必會被淘汰。

行卷的興衰并不是孤案，唐代統治者用行卷來解決的難題——拓寬人才選拔標準，至今仍困擾著我們，其興衰經驗值得借鑒。如對于高考，有很多學者指出其“一考定終身”的弊病，建議拓寬評價標準，以促進每個學生的自由發展。有的學者從過程性評價入手，提出學校應引入檔案袋評價，以備考試選拔之參考。不難發現，行卷與檔案袋評價不無相似之處。對行卷的參考是有助于了解考生的真實水平以盡取人才，這與當下引入檔案袋評價的初衷相仿，考生將自己佳作獻于公卿名流及禮部備案實際上就是一種最佳成果型檔案袋評價。故行卷可被看作是“唐代的檔案袋評價”，它的興衰對檔案袋評價的實施具有借鑒意義。行卷被淘汰的原因是缺乏統一的標準和有效的監督，對于行卷的參考很難保證取士的公平與公正，且易滋生特殊利益集團。檔案袋評價雖在美國被廣泛而成功地使用，但在我國實際操作中卻遇到很多問題，其中最大的就是很難制定出統一的、規范的評價標準，難以做到客觀、公正。［１３］從行卷的興衰經驗來看，如果檔案袋評價不能制定出一套全面的、系統的、制度化的評價機制，那么它將或者由于評價標準不一而形同虛設，或者由于缺乏監督而淪為徇私途徑，步行卷的后塵。

參考文獻：

［1］辭海（修訂稿）.語詞分冊（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825.

［2］［3］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4.

［4］杜佑撰.通典.中華書局，卷十五選舉三，1984：83.

［5］王勛成.唐代進士行卷淵源考.中華傳統文化與新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1：133-137.

［6］［11］王定保撰.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4.4.

［7］劉海峰.唐代考試糊名起始時間再析.學術月刊，1991，（11）：65-69.

［8］陳寅恪.論韓愈.歷史研究，1954，（2）.

［9］王讜撰.唐語林（外十一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76-1038.

［10］呂思勉.中國制度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731.

［12］吳宗國.唐代進士考試科目和錄取標準.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編.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粹·史學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561.

［13］江彬，丘立中.科學認識檔案袋評價.上海教育研究，2003，（11）：39.

（作者系遼寧師范大學教育學院教育史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