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現主義的創作主張是遵循“表現論”美學原則而與傳統現實主義的“模仿論”原則相對立的。它反對“復制世界”,即不把客觀事物的表面現象作為真實的依據,而主張憑認真“觀察”和重新思考去發現或洞察被習俗觀念掩蓋著的,而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真實。為此就需要一種特殊的藝術手段,把描寫的客觀對象加以“陌生化”的處理,以造成審美主體與被描寫的客體之間的距離,從而引起你的驚異,迫使你從另一個角度去探悉同一個事物的本質。《變形記》的變形即是這種“陌生化”技巧的成功運用,借以迫使我們剝離一切現實的表面的遮掩,從一個完全獨特的視角去感悟,去揭露,去反思其深層次的哲學內涵。
一、人之生存意識和生存價值的思索
公司職員、家庭里一名受人尊敬的長子格里高爾,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隨之而來的是,自我的“異化”使周圍的一切也隨之發生了“異化”。 因為一次奇異的經歷——變形,格利高爾的生活有了轉折性的根本改變。讓我們先來對比考察一下他變形前、后的情形吧。我們就三個具體的方面(環境、心理、行為)來進行前后對比,看看我們能得出什么樣的結論。
1、 環境分析:
(1)格利高爾和公司的關系
a、變形前:公司老板嚴密的統治著整個公司和每一個雇員:秘書主任時刻監督著每一個員工的行動;就連醫生也是站在老板的一邊,從不為員工說話,“在他的眼里,世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公司的聽差準時在早上五點那班火車那兒等他上班,如果沒有趕上,馬上就會被匯報給老板” 。
b、變形后:剛剛遲到了幾個小時,公司的秘書主任就到家里來催,而且懷疑那筆公款的下落。可一看到甲蟲的格利高爾,“腳后跟像被火燒著了” 一樣沖向了樓梯。 從此,再沒有公司的消息。
(2)格利高爾和家人的關系
a、 變形前:格利高爾是因為父親的公司破產,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中,才選擇這旅行推銷員的職業。他挑起了大家庭的生活重擔,因此,在家里他是受到尊重和愛戴的。
b、 變形后:他成了家里最大的負擔和累贅,沒有了昔日的天倫之樂,只有厭惡和嫌棄。他再也沒有了以往的家庭地位。
2、 心理分析:
(1)格利高爾的心理狀況
a、 變形前:“當著驚詫而又快樂的一家人的面,把亮晃晃圓滾滾的銀幣放在桌子上,那真是美好的時刻。……他心里有個秘密的計劃,想讓妹妹明年進音樂學院,進音樂學院的費用當然不會小,這筆錢要另行設法籌措。” “我找了一個多么累人的差事,長年累月在外面奔波。在外面跑買賣比坐在辦公室里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的俄、低質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什么深厚的交情,永遠也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我早就辭職不干了,我就會走到老板的面前,把我的意見一股腦兒全告訴他。……只要等我積攢好了錢,還清了父母欠的債——也許還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這件事辦了。”
b、 變形后:為不能按時上班而著急,為老板要炒它的魷魚而焦慮,為父親暗藏得一筆錢而欣慰,為妹妹明年上音樂學院而籌劃,為今后一家人的生計而擔心……苦苦掙扎著希望重新返回到“人”的生活。
(2)家人的心理轉變
a、 變形前:家人認為格利高爾就是全家人的經濟來源。
b、 變形后:格利高爾會要了我們的命,他在“迫害大家”,他只是一個丑陋、可惡的大甲蟲,時刻都想把他從家里清除。
3、 行為分析:
(1)格利高爾的行為
a、 變形前:勤勤懇懇的工作,飲食低劣,忍辱負重,一心只想多賺錢回家。
b、 變形后:戰戰兢兢的順從家人的擺布,對一家人的言語行動并沒有驚詫,也沒有任何抱怨,只是一味得責怪自己成為了家人的拖累,于是默默地死去。
(2)家人的行為
a、變形前:全家人都是尊敬和愛戴格利高爾的。
b、變形后:父親由驚奇而憤怒而狂怒。用手杖驅趕兒子回房間,用蘋果砸他,“父親惡狠狠地捏緊拳頭,仿佛要將格利高爾打回房間里去似的。”并且,“無情地驅趕并發出‘噓噓聲’,他被父親推倒在房間跌得‘血流如注’。最后,同意女兒的意見,把兒子弄走。妹妹開始還做一些照料得事,可后來就“受不了了”,“我們必須擺脫他”,“他必須離開這”。并認為這只大甲蟲應該“自愿跑掉”。
通過這三個方面的六次全方位的對比,已經使格利高爾的生存狀況一目了然。其實,這就是將格利高爾做人時和做蟲時的境況比照。做人時,確實痛苦難忍,可是,做蟲以后卻更變本加厲,直接把自己帶到了死亡的門前。做了蟲,又不是完全拋開了人的思想和情感,可以麻木的了結自己的一生,反而還要拖著蟲子的笨拙的身體,憂慮著比做人時更多的煩惱,這難道不是雙重的不幸嗎?
主人公異化前后對生存的渴望、對家庭社會的憂患并未改變,可以說是蟲形的異化和人形的思維的重疊,折射出人類強烈的求生本能和生存意識;另一方面,異化的格利高爾面對的卻是未曾異化的公司同事、親愛的家里人以及最親的妹妹,甲蟲的丑陋外形恰恰幫他剝開周圍人的一切偽裝,看清人類最最真實的那赤裸裸的一面,從而揭示人存在的真正價值——人與人之間(包括倫常之間)表面親親熱熱,內心里卻是極為孤獨和陌生的實質,之所以親親熱熱,因為互相有共同的利益關系維系著,一旦割斷這種利益關系,則那種親熱的外觀馬上就消失而暴露出冷酷和冷漠的真相。
正如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文中所揭示的:“維系家庭的紐帶并不是家庭的愛,而是隱藏在財產共有關系之后的私人利益。”可謂一針見血。你看,當格里高爾身體健康,每月能拿回工資供養全家的時候,他是這個家庭里一名堂堂正正的而且受人尊敬的長子。但當他一旦患了不治之癥,失去了公司里的職務,因而無法與家庭保持這種經濟聯系的時候,他在家庭里的一切尊嚴很快被剝奪干凈,甚至連維持生命的正常飲食都無人過問。至于那些鄰人,比如那三家房客,更像躲避瘟疫一樣避開了他。這就等于,他從人的世界里被踢了出來,變成“非人”,他的處境無異于動物。
當然,變形也是一種象征,一切倒霉人的象征:人一旦遭遇不幸(喪失工作能力的疾病、傷殘、政治襲擊等),他就不再被社會承認,從而失去作為人的價值的“自我”,成為無異于低等動物的“非人
格利高爾的遭遇,會讓每一個讀者陷入深思:一旦自己得一種致命的重病或遭遇一次喪失勞動力的重殘,那維系互相共同利益的紐帶一旦被割斷,自己會不會比格利高爾幸運?自身的生存價值何在?這,正是小說的成功和價值所在:繞開親情和世事的羈絆,只擊人類心靈的最底層!
二、異化——折射出人的本性
由于格里高爾的突變,所以引起了家里人對他的強烈反應。家總是被人們形容為一個溫馨的避風港灣。然而,當家中有一個無法動彈,完全無能為力,喪失了人的一切自主性的“蟲”時,家中其他成員怎么辦呢?這是另一個尖銳的問題,也是個十分現實的問題。卡夫卡伸出無情之手,指出生活幽暗處那個令人驚悸的真相。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后,作為格里高爾敏感的神經總是有著驚異的發現:公司秘書逃跑,母親暈倒。“父親惡狠狠地捏緊拳頭,仿佛要將格里高爾打回房間里去似的”,并且“無情地驅趕并發出噓噓聲”趕他回房間,他被父親推倒在房內跌得“血流如注”。他孤獨的心多么需要交流與慰藉,哪怕他成了一只甲蟲,也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懷和愛心。可當他走出房門時,卻被父親用蘋果轟炸。妹妹也逐漸由最初的同情而厭惡而憎恨,反復提出要擺脫這個“負擔”。再沒有比這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更悲慘的情形了。
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中高老頭的兩個女兒如何冷漠無情,但她們還不至于明目張膽殺害父親。父親病故,她們總還要擠出點眼淚,還需要用習俗禮儀來掩蓋一下真實情感。然而,在卡夫卡這兒,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冷漠的現象呢?換句話說,人類對待自己的同類,哪怕有血緣關系的同類,何以會如此鐵石心腸呢?記得著名古典悲劇《竇娥冤》中,太守桃杌聽信張驢兒的誣告,不顧竇娥的申訴,剛問兩三句便呵斥道:“人是賤蟲,不打不招。左右,與我選大棍子打著。”這句戲曲臺詞,與格里高爾的父母、妹妹的認識殊途同歸,都是把人不當人。正是因為那受刑的竇娥、受難的格里高爾在太守、薩姆沙夫婦和葛蕾特的眼中根本不是人,而是“賤蟲”時,他們才能恨之入骨,以冷酷的態度看待“蟲”,以殘酷的方法心安理得地隨意處治“蟲”。甲蟲在卡夫卡那里正代表著人被趕出了“人”的社會。當然格里高爾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然而他變成甲蟲之后,腦子里還在想著公司,想著家,他是還想苦苦掙扎著返回“人”的生活之中,那么努力地、白費力氣地卻是令人感動地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完整。我似乎看到孔乙己拖著斷腿走進酒店時,掌柜顧客那種冷硬的態度;阿Q被送上斷頭臺時,看客們那種麻木的神情;祥林嫂倒斃在風雪之夜時,魯鎮祝福的人們那種漠然的舉止。格里高爾和他們一樣,都是“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堆里,從活的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所以,結局只能是在痛苦中默默死去。這人變為蟲的經歷,深刻揭示了社會對異己的排斥和厭惡。這種存在狀態不是某個時代或某個社會帶給人的一時的處境,而是人類的一般處境。卡夫卡采用這種變形、夸張、象征或怪誕的很富于刺激性的外觀,就是要引起人們的震驚,讓人們品味出作品超乎尋常的意義來。卡夫卡用這種變形的手法把小說變成了一種思想方式,更增添了小說的觀念容量,更有力地顯示了現實生活中某些隱而不彰的意蘊。
卡夫卡冷峻的眼光聚焦的是“真”。在他看來,“真”若要體現,就必須借助于“丑”。于是《變形記》中出現了大量的丑陋的意象:丑陋的甲蟲,肚子碩大,許多條細腳亂舞,腿上有許多白色小斑點;腐爛的傷口,粘糊糊發臭的蘋果;頭發“蓬亂森豎”的母親,“惡狠狠像個狂人”的父親,冷漠的妹妹;墻上粘液的痕跡,地下軟乎乎的塵土,令人窒息的腐爛與惡臭的氣息……卡夫卡毫不客氣地放逐了文學的審美價值,似乎他覺得丑就是丑,甚至根本沒必要用美作為小說結束之前的一點安慰。所以,一直到小說的結尾,卡夫卡也沒有讓這些丑陋的意象從背面發出一點美的光芒來。結尾寫格里高爾在極端孤獨、苦悶中死去了,全家人終于“擺脫了它”。而當女傭人“用掃帚把格里高爾的尸體往旁邊推移了一大段距離”的時候,甚至連最慈愛的母親都默許了。像欣賞古埃及木乃伊一樣,全家人冷漠地看著那“過分干癟”的尸體,任由女傭人處理。至此,脈脈親情、人情的掩飾被揭開,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人類赤裸裸的本性:自私、冷酷與丑惡!
掩卷長思,《變形記》所透出的深刻哲理似乎難以盡言。比如,在人的存在的意義上,是否象征了人與人之間命定的相互厭惡與敵視呢?也許誰也不能完全弄清楚隱藏在作品后面作者那深奧的內心,這些都有待于我們以后做更進一步深入探討。
作者簡介:
杜宏偉(1971—),男,三門峽職業技術學院語言與藝術系文秘教研室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