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教二十多年,給學生介紹講解的經典無數,其中之一就有《祝福》。李健吾在《福樓拜評傳》中說:巴爾扎克偉大、福樓拜完美。《狂人日記》偉大,但有觀念化之嫌、《祝福》完美,包含了一部經典小說的基本特征。以今天的文學行情,《祝福》應該是“底層”寫作,祥林嫂就是一個底層婦女,嫁過兩次人,失去一個孩子,給人打工為生。但祥林嫂好像不怎么注重物質生活,只要肯干,她就能活下去,她在魯四老爺家不是白了胖了嗎,魯四老爺也好像沒有在物質上壓榨這個婦女,更不可能打她的壞主意。魯四老爺與祥林嫂發生的糾葛完全是隔山打虎,暗中較量,兩個人沒有正面沖突,但兩個人關心的卻是一個問題:祭祀活動,這是一種沒有實用價值的精神活動。卻是傳統社會中非常重要的活動。孔子當年在魯國好像沒有分到祭肉,憤而出走。打擊你就在精神上打擊,這是致命一擊。無論高低貴賤都看重這個。魯四老爺要祭祖,就不能讓傷風敗俗的祥林嫂介入祭祖活動。魯四老爺在暗中吩咐過四嬸,四嬸就不讓祥林嫂動祭品。盡管這些祭品是祥林嫂辛辛苦苦做的,但要端上臺面,供奉上去時就不讓祥林嫂插手了。魯四老爺有一句有名的“可惡,然而”,可惡的是一個女人多次嫁人不從一而終。然而的是這個女人有一雙能干活的手,一個頂幾個。魯四老爺看重的是祥林嫂的實用價值是物質力量,祥林嫂看重的是精神力量,東家與仆人嚴重錯位。魯四老爺壓根就意識不到祥林嫂有什么鳥精神。這就是說,好小說的特征之一就是寫人的精神生活。小說要寫人物,人與物是兩回事,好小說就是要把兩回事變成一回事,讓其發生化學反應產生新的東西。這個物就是背景,好小說有一個多層次的背景。過年祝福祭祖僅僅是外圍,是情節,在祥林嫂身邊有三種力量,也就是三個層次的背景,因為小說的核心是精神痛苦,極少寫物質。就看這三種知識分子吧,魯四老爺是老知識分子,用老傳統不讓祥林嫂“祝福”;柳媽是民間知識分子,民間文化中婦女多次嫁人在冥府中很麻煩,得捐門檻。捐了還不行,還不讓動祭品,小說用了一個傳神的詞,四嬸一提醒,祥林嫂“炮烙似的縮手”,“失神的站著”,失神了。精神垮了。最后一個知識分子就是小說的敘述者“我”,新知識分子,五四新一代,見過大世面,與祥林嫂相逢于故鄉的大年年氛中,以為祥林嫂要錢,已經淪落為乞丐的這個女人不要錢,要的是靈魂,人到底有沒有靈魂?什么是五四精神?李大釗的“勞工神圣”,周作人的“人的文學”,這個偏遠小鎮的小人物就一下子問了這么一個大問題,完全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問題。從今天的文學DNA標準來看,魯迅能不能寫“底層”都是個問題。魯迅又不是底層出身,還是個海歸,魯迅有沒有干過體力勞動都是個事,怎么就寫了一個打工婦女呢?還他媽的寫得這么好,你說氣人不氣人?魯迅是個他者。但小說就是寫他者的藝術。我的生命進入另一個陌生的生命,于是擴大了生命。所以盲人荷馬那么動情地傳唱與他生存狀況極其遙遠的《伊利亞特》寫《奧德賽》。特洛伊戰爭與一個盲人有鳥關系。沒有關系就讓它們發生關系,這是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的地方,即事物的內在邏輯關系,抑或精神生活。精神從來都是內在的。他者荷馬就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眾英雄行列。詩歌是真正的自我,主人公就是作者本人。屆原的所有作品就是寫自己,沒有他者,因為這是詩歌,小說興于明清、封建社會衰敗的標志。城市起來了,不封閉了,要交流,要進入他者的世界。不想在這里普及文學常識了,許多雄文沒有常識,沒辦法。經典的特征之一應該“先鋒”的同時也有常識。魯迅的三本小說集很有思想,先是狂人們的《吶喊》,然后陷入知識分子的《彷徨》,《祝福》就是《彷徨》的首篇,最后進入神話,《故事新編》全是歷史,太初有為的時代,從遠古到春秋戰國。五四精神一下子接通了先秦思想,而魯迅本人就具有典型的魏晉風度,中國歷史上三個黃金時期融于一身,不經典都沒辦法。